“实在抱歉”的新搓澡工同乡|张涛

“实在抱歉”的新搓澡工同乡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宋·朱熹《春日》

说新,是刚来,较之于旧的意思。但新,未必就年龄小。用他让我猜年龄的话说:“六十都快没我了!”

相貌诚然是易捉弄人的主。好比当下的三月,今日还枯黄一片,明朝却岸柳如烟。

听他报了年数,我心方为一颤:

前一澡工近知天命,北方大汉。上下嘴唇全张开,气吞山河,上一句与浴者闲扯熟悉的谁谁不着调,下一句便扯到明朝那些事。嘴边唾沫星四溅之时,不忘把嘴里的纸烟拿下来,将灰儿往地上掸了掸。搓罢似乎一口“给不给钱无所谓”的味,未及落地却是学说“以前某某不道德”。全然把搓澡谝了闲传,到年底,这事就搓到头了。

年后来者不惑中。江南“小雀舌”,动辄便是一套“蜜汁组合”:“先生姿势不能这样卧弓哦(换姿势)……也不能这样摆柳哦(又换)……更不能贵妃醉酒哦(再换)……只能这样该卧弓时得似弓,该摆柳时得似柳,该醉酒时得似妃哦(答案出而客不知所措)……我来你们这也是凤凰落架,否则怎会来北赏春?”果然,几月功夫飞了。

眼前新来的,没有前二位那般吵闹麻烦,个头中等赤裸上身,腿着长裤发落不少,话语不多但句句心往:“乡党,家是哪村?”

我心如一冬渭水被春拂过,“渭水之阔,莫非同流他乡?”我也如他,以春报春说。

“可不是,要不怎问你家哪村?”春水终有源,不知流何方。

“农庄。”

“哦,那地我熟。青年时看戏常往。乡党能到渭水以南这大地方,必是身上有过人之处。常听店家说起你,今我来(搓澡),全然临时凑数,平日只负责电工杂事……”

这一番来去对话,竟然被我听到他——“六十都快没我了”的猜问答话后,惊得半天也记不起多少来。等记忆恢复,我如梦方醒:一个人竟赤裸裸地躺在搓床上,被身边腿着长裤的同乡力恰妙处地搓着!

一刹那,我记起“续书堂”时节回到古徵坐三轮车,坐者为农家出身的学生,而蹬者为年迈老人的场景。甚至,想起小时候电影中的洋人租界,洋人们一边坐在黄包车上调戏良家女子,一边肆无忌惮地用脚狠狠地蹬着黄包车夫的后背……

后来,我在熊培云先生《追故乡的人》的《人力车》中看到与我“似曾相识”的片段:

“早先县城没有出租汽车的时候,我并不十分拒绝坐它。几块钱一趟,再远的路程,也就十来分钟。不过它也让我时常陷入一种道德上的困境。

“车夫都是附近的农民兄弟,我西装革履坐在上面,就算偶尔会多给他们几块钱的报酬,但总觉得在奴役他们。我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寄生虫与剥削者。这些观念不只是我从中学的教科书里学来的,我相信大多数人就算是出于良知的本能,也会有一种不适感。

“后来,当县城里的出租汽车多了起来,我就很少坐人力车了。而这又让我陷入了另一种道德上的困境。

“正如打开电灯开关时我不会去想有多少穷人正在地底下挖煤,我因为所谓的良心发现拒绝坐人力车而选择机动车,这是否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君子远庖厨’?”

世界如此之小!熊君坐人力车念着他的“君子远庖厨”紧箍咒,而我则是同乡在他乡——“明知故犯”的“自扇耳光”了。他给我把澡搓完后,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要他搓的时候,他的回答如谷箫声,深沉地回旋在空荡荡的澡堂中:

“实在抱歉!钱谁都爱,可惜我没有挣的福,我得出去收拾电了!”除此之外,便是起手那句:“六十都快没我了!”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xiaoguchenai

摄影|文学|思想|旅行|篮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