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病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我还在上高三的时候,我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我眼珠发黄,恶心,乏力,看到油腻的东西就想吐,上医院一检查,被确诊为甲型肝炎!

当时我对这个病也没有太多的认识。但在看病时,我预感到了一些什么。在四院,那个给我看病的上了年纪的女大夫,让我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诊断,我在不经意间碰了她桌子一下,她马上喝止了我,并立即用抹布擦了一遍,眼中流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情。我当时就想,坏了,我这病,严重了。

后来,因为要买什么药,我又去了一间私人诊所。那里的大夫乘机给我大讲特讲肝炎的危害,说什么得了肝炎就会得肝腹水,得了肝腹水就会得肝硬化,得了肝硬化就会得肝癌,得了肝癌就没治了。我一听这个,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我的天呀,我招谁惹谁了,我这就没治了?!我这么年轻,什么事都还没经历过,怎么就要匆匆离开人世?太可怕了,太悲哀了!我整个人,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晃出那个诊所的。

后来,回十三中请病假时,我才得到一点点安慰。我可爱的班主任韩存声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没事,没事!你这是富贵病,回家养上一阵子就好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富贵病”这一说,“治病”不说“治病”,可以说成是“养病”。

我硬生生地被从集体中剔了出来,在高三复习正紧张之时,被迫回到我农村的家“隐居”。

到家后,“遵医嘱”,我被施行了严格的隔离措施:碗筷单独用,被褥单独洗,活儿不用干,人儿也少见。吃了睡,睡了吃,竟渐至发福,身体慢慢胖了起来。

天长日久,父母对我的照顾就不像开始,慢慢有些懒待我了。哥哥也开始对我不满,有一次铡草,他在院子里嘟嘟囔囔,唠叨个没完。我气坏了,一赌气跑到院子里,换下他,一连铡了五捆草,累得我虚汗直流,身子发飘。心里想:医生说不让我干重活,你们非让我干;好,我现在就干给你们看,累死自己算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只流泪,生平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孤独和无助!即使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在你最需要关心的时候,谁又能真正地理解、体谅你?谁又能真心诚意地帮助你?没有,一个也没有!我越想越痛苦,越想越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我想放声大哭,可又怕惊动了家人,我就攥着拳头,咬着被角,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子,我就要到四院去拿药。来回二三十里,家里没有人陪我去。母亲只塞给几十元钱,让我骑那辆破自行车自个去看病。这种情况和小时候大不相同。小时候生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我一生病,平时忙东忙西的父母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围着我团团转,给我端汤端水,给我做好吃的,做些平常吃不到的东西。那时,我最愿意让母亲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体温,体贴地问这问那。母亲会亲自带我去看医生,或者请医生到家里来。虽然自己要受打针的痛和吃药的苦,但是我依然愿意让自己生病,因为打针吃药的那点痛苦远远抵消不了我生病时的幸福感受。可是,现在,家里人好像已经不关心我了,即使在我生病的时候。我悲伤到了极点,心中的孤独和无助变得更加膨胀起来。我强忍着悲伤,默默地接过钱,无奈地推着车子出了门,没有注意临出门时母亲对我说了什么话。

到了市区,我很想拐到十三中去看我的同学,已经到学校门口了。可一想我这病,唉,算了,还是别找麻烦了。我又很无奈地调转方向,沿着学校那高高的围墙,慢慢地向四院走去。

到了四院,像往常一样开药、划价、付费,我机械地一项一项做着,毫无故事可言。可就在付费窗口,我递进钱去等着拿票据时,一个声音从窗口里传来:“喂,你好!我没有零钱找你,所以少要你八分钱。我先拿自己的钱替你垫上,你以后记得要还我呀!”我抬头一看,一位二十左右的姑娘,正略弯着身子,低垂着长发,用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我迅速瞥了一眼她,急忙胡乱地答应道:“好……”她听到我的答复,嫣然一笑,然后把票据递了出来。当时我心里怪异极了:她为什么要笑?是笑我不可能还钱吗——那为什么还要替我把钱垫上?是笑她自己蠢吗——原以为收不回来钱了却还要叮嘱别人还钱?我真的认为那是一个含义丰富的笑!我又想:我就不还钱了,你能怎么着?医院赚我了那么多钱,你替我垫一点不也是应该的么?可转念一想:也许医院赚了钱并没有发到她头上,那我为什么让人家白白地替我垫钱呢?虽然只是很少的八分钱……我最后想,算了,算了,不为这八分钱费脑子了。不就是八分钱吗?还她就是了!不能因为这八分钱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不能因为这八分钱让自己当回小人让人家姑娘看不起!

我主意已定,走路便有了几分力气。我取了药,在存车处特意跟看车的老大娘换了几个钢磞儿。然后我跑到刚才那个付费窗口,找到那位姑娘,把八分钱递给了她。她先是一愣,继而又笑起来,笑得很甜,很灿烂。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跟她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我心情特别舒畅,似乎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情,自己好像突然变得高大了起来。姑娘的笑脸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因为我的一次小小的守信,使她觉得自己的善行没有白费,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这样的功德,真是无量啊!

从医院出来,因为天色尚早,所以我并不着急回家。于是,我推着自行车信步来到了滏阳河边。古老的滏阳河流淌了千百年,如今已经失去往日的风采。据老人说,以前这里河水清澈,河面宽阔,人们还可以在上面撑船打渔呢。可现在,她和普通的小溪已经没有区别了。宽阔的河床中央,弯弯曲曲地躺着几条黑线,河水就在那里面静静地流淌着。整个河床杂草丛生,蓑草离披,有的地方雪没有化,有的地方雪化了,于是,一块白,一块黄,像癞痢头一样不忍卒读。石砌的河岸坡上,到处堆积着人们乱倒的垃圾,有粉白的煤球碴,有烂菜叶、鱼头鱼骨,还有散落在草上、石间的塑料袋。

我选了一处宁静的地方,支好车子,然后坐在田埂上。我呆呆地,漫无目的地望着对岸。在左边,有几幢居民楼,那是水泥厂的家属楼;在右边,是一座公园,里边养了几只猴子,夏天那里比较热闹一些,现在是冬天,恐怕里边也很冷清吧?我把目光收了回来,那辆自行车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有一只脚蹬子已经掉了,前闸也不管用,它和四周的环境极不协调,发出坚硬的、寒气逼人的金属气息。周围静极了,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也没有人向这里望一望。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只有一条脏兮兮的河,几幢灰色的楼,阴沉的天,和更远处灰暗的山。我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又不找什么;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也不想。

这时,几声若有似无的鸟叫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循声望去,是两只麻雀在柳树上落着。它们蓬松着羽毛,缩着脖子,偎依在一起。它们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只有在叫时才动一下身体,似乎是在动用全身的力气在叫一样。而它们的叫声又很特别,不是惊恐的叫,也不是兴奋的叫;不是喜悦的叫,也不是悲哀的叫。是那种应付差事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叫,或者说,是纯粹的为叫而叫。这一个“叽”地叫一声,过一会儿,那一个就会“叽叽”地叫两声来应和。它们也许遇到了困难,它们的生活也许已经没有了喜悦和兴奋,剩下的只是漫无边界的平静和默默的抗争——它们就是用这有气无力的叫声来抱怨老天吧?可怜的麻雀,大自然创造了它们,却没有给它们很好的生活,它们必须面对寒冷、饥饿、疾病和天敌。而在所有的困难面前,麻雀又是那么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我想,当大雪封山时,麻雀们是怎样挺过来的?它们上哪里去找一个温暖的窝,上哪里去找一粒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可是,冬天一过,尤其是夏天,麻雀们不又成了那叶间的舞者、云端的精灵了吗?

麻雀呀麻雀,在你看似平凡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一颗如此坚强的心!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我觉得,人和动物应该没有本质的区别,麻雀到了一定阶段必须离开父母去独立生活,我也应该学会去独自面对困难。虽说父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是他们不能养我一辈子,更不能替我包办一切,有些事情必须放手让我去独立面对、独立完成。目前即是这种状况。我必须去适应不用父母照顾的生活,我要坚强起来,学会料理自己的事情。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掷向河中央。“卜”的一声,石头落进了河里,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一下子,我内心舒畅了许多,多日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也终于消散了。停在枝头的那对麻雀受了我的惊扰,双双尖叫着飞走了。谢谢你,麻雀!你们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独立,要坚强!我长舒了一口气,跨上车子向家里赶去。

从此以后,我不再悲伤,不再怨天尤人。我开始积极治疗,开始笑对我的家人。

更可喜的是,有一天,我的同学杜文君、孙勇和高建新来看望我了。他们骑了车子,买了水果,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看我,一见之下,我真是喜出望外,高兴得不得了!他们见了我也非常高兴,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我是一个患传染病的人!他们还说,好多同学都说起我,很盼望我能早点返校。我感动至极,竟有些想哭的冲动。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同学间那浓浓的、纯洁的友情!患难见真情,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可爱的同学!一辈子,我都把杜文君、孙勇和高建新引为我的知己好友!时至今日,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我还会常常想起他们,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福他们……

过了农历新年,我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到医院一复查,各项指标都已正常。新学期一开学,我也就又回到了我那个熟悉的班集体,见到了我那些可爱的老师和同学。

回想起这场病,让我感慨良多。虽然说“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生一病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经过这场病,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起来。以前,我还是一个需要父母呵护下的小孩,有很多幼稚的想法,容易依赖人,比较脆弱,受不了打击。经过五个月炼狱般的疾病折磨,我变得坚强了起来,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了,开始学会宽容别人,能够独立自主地处理一些事情,我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小大人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的心理变得成熟稳重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的了。

这场病让我学会了珍惜。首先是对自己生命的珍惜。海伦·凯勒说过:“我们并不感激我们的所有,直到我们丧失了它;我们意识不到我们的健康,直到我们生了病——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我在病中就常常想,假如我是健康的该有多好!如果我恢复健康了我会如何如何……“常常可以看到,那些活在或者曾经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们,对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赋予了一种醇美香甜之感。”这种“醇美香甜”就是认识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其次是对友谊的珍惜。“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只有跟你共过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只有不怕被传染来看望病人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再次是对生活的珍惜。不管生活有多苦,不管生活有多少坎坷,我都会带着一种“享受”的心态去体验。

这场病还让我学会了思考。医生的话,尤其是江湖郎中的话,你只能信百分之一。他们惯于把无病说成有病,把小病说成大病,好让你乖乖地把口袋里的银子交出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几千年前,古人就已经把这种医生的心理琢磨透了。推而广之,对于别人的话,我也不再一味相信了。要经过思考和分析,才能决定相信还是不相信,如果相信,还要确认相信到什么程度。除了别人的话,对于周围的人和事莫不如此,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接近事物的本质。

生一场病,其实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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