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骨头
老骨头,是捡破烂的一个老头,佝偻着腰,来来去去很多年,没人知道他姓什么。
那时候我读小学,老骨头是我们上学放学路上经常遇到的,每当他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空气中马上就会升腾起一阵热闹的呼喊声:老骨头!老骨头!
孩子们欢快地叫着,并没有歧视的意思,但也没有尊重的意思,只是遇见他,大家就好像很快乐,每个人都眼睛发亮,小孩子菜色的脸上甚至能泛起红晕。
按说,那年代捡垃圾的人很多,却唯有这个老头会令人欢快,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没人知道。
老骨头从来也不生气,叫他老骨头,他都开心(抑或是慈祥,一个捡垃圾的老头用“慈祥”这个词,好像不太般配呵呵)地答应。大家见了他,这么欢快,其实也没什么所得,他既不会给一颗糖,也不会摸摸谁的头,但是每次,只要视线内出现老骨头,空气就会热腾腾起来。
然后,各自路过。
多年以后,我都长大了,知道有一种形象,叫圣诞老爷爷,除了白毛红皮袄的奢华,圣诞老爷爷跟老骨头还真是有些神似,圣诞老爷爷肩上斜背着大口袋,里面装着送给人间的礼物。老骨头只有头发白,穿的是破衣服,光脚套着破解放鞋,肩上也常年斜背着一个破麻袋,不过里面装着他捡来的垃圾。
没人叫他老爷爷,他也没有什么送给人间,那些垃圾就是他的宝贝,用来养活他自己。他的腰佝偻,衣服很破,每天流浪,却是干净的,可能因此与脏臭浑的流浪汉有不同吧,大家看到他都不讨厌他,无趣的岁月里,跟他打打趣,情绪上倒是能生出点趣味来。
有时候,满墙的大字报刚贴出来,老骨头也会站在人群边上一起看,大字报是那个年代的主要读物,除了红宝书和单位发的革命资料类,其他书,一般人家里不敢放,都撕掉封皮,没头没尾的,拿废品站去卖掉了。所以,八小时以外,干嘛呢?写大字报,看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是永远生鲜的,各种画面和故事,层出不穷。
看到这里,您大概可以猜到了,那是一个伟大年代的中后期。老骨头跟革命群众一样,爱看大字报,不过他看了就看了,面容不改,声音不改,从来不会随同人群的激昂或者畅怀。所以我们红小兵们,经常会觉得他是不是伺机想把大字报的扯掉,塞进他肩上的破麻袋,于是学着革命小将在关键时刻把伟人语录在脑海里一闪,准备他一出手,我们就抓他个现行。
但是,这样的结果从来没有出现,红小兵们既没有立功的机会,他也没有被猜想的意图举动。他总是看完就走,人家喊他老骨头,他一如既往的答应,人家问他大字报写了啥,叫他说来听听,他说:“这个东西自己看才有肥(味)道。”
他不是我们本地人,说“味道”为“肥道”。他也没有家人,没人知道他住宿在哪儿,周边人都认识他,但从没听有人说跟他住的邻近。
到了我上初中,学校比原来的小学更远了,结果发现,老骨头也能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依然叫他老骨头,但是不像小时候那么欢快了,我们开始有点装小大人:“老骨头,你竟然跑这么远啊?不累死你啊?”
他一如既往答应,并回答:“不远,都一样。”
然后,各自路过。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说的“都一样”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也不会去多思索,谁能吃的那么空,去思索一个捡垃圾老头说的话有没有高深哲理啊。
不过多年后,我确实思索过,他说的“都一样”,应该是作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去哪或者停留在哪,都是一样的。我们是有家,以为他也应该以我们的家做圆心,而实际上他不是我们。
如果仅仅是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我想我的记忆库可能早就将他自动移出了吧,我至今还记得他,偶尔还会想起他,是因为,我们上了初中以后,学校开始恢复英语教学。这该死的弯弯绕文字,把我们折磨的不轻。
我们的英语老师,原本是一个农村妇女,她应该是不会英语的,据一些住得跟她相邻的同学说,是她丈夫教给她的。据说她的丈夫原本是一个学霸,后回乡务农,但是学的是俄语,妻子做了英语老师,这个丈夫用基本功弄会了英语的音标,于是能拼出英语句子,那年代的句子无非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之类,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很难,这女老师她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让我们得到学习的方法,只让死记硬背。
但是小孩子的创造力是惊人得很,我们自动发明了谐音法,于是,放学路上,我们就大声喊着:狼来会柴门猫!
由于老师是那样的老师,那时代也没有录音机,可想而知,我们的谐音法,有多滑稽。若是懂英语的人,听我们那样的大喊,应该是啼笑皆非的。可我们哪知道呢?
大喊柴门猫久之,终于有一次被老骨头给听明白啥意思了,老骨头说你们错了,英语不是这样说的,大家都嗤笑起来:“错了错了,老骨头说我们错了!”
但是老骨头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英语”,却让我们吃了一惊,虽然我们本地从未有外国人来,但是革命电影里偶有的几句外国话,还是会让我们感知到,老骨头说的才是英语,我们喊的真不是。
于是,我们上了新课,就会盼望放学路上遇见老骨头,好把我们的课本,拿出去让他给我们念念,听听那真像外国人的腔调。不过我们那时候完全是爱好恶作剧的孩子,求教,都没有半点恭敬的,我们基本上是这样:“老骨头,今天考考你,这课怎么读?”
明明知道老骨头读的对,听不明白的地方,我们还会假装不服:“老骨头,你是不是瞎编?这里读错了!”
让老骨头放下破麻袋,一遍一遍读好几遍,我们才放过他。
有一次,我们上了一课《孔乙己》,大家都觉得老骨头挺像孔乙己,穷困潦倒,却有文化。于是老骨头被我们改称为“孔乙己”,当他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空气中马上就会升腾起一阵热闹的呼喊声“孔乙己!孔乙己!”
我们料他不知道孔乙己是什么,结果他说:“孔乙己是个呆陀,茴香豆要四个写法。”
吓我们一跳!
我们问:“老骨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怎么知道孔乙己?怎么还会英语?”
老骨头说:“我是英语老师,在部队里做翻译官。”
我们哄然大笑:“又骗人!你这样的怎么会是解放军?”
“我是国民党的,打日本佬,给美国人做翻译。”他说。
我们可完全不信了,有同学甚至马上跳起来用手指头点过去:“你反动,日本佬是八路军打的。”
老骨头可能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了,连忙把破麻袋甩肩膀上:“走咯,走咯,不跟你们玩咯!”
老骨头会英语,被传扬开去,很多大人也知道了,每当老骨头走过,有些大人会叹口气:“被糟的人才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老骨头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内,流浪的人,见了就见了,没见了,就像世界上没有来过。当我偶尔再次想起他的时候,恍然发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文字/图片:陈皮朵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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