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后单车浪迹天涯,他把余生活成了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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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一部分,曾以《北海:一位老人的诗与远方》发过。老先生已于2018年3月26日仙逝,半年后我才从友人处得知,震惊之余,一直想为老先生写点东西。每天忙于俗事,终究难以静下来动笔。转眼,距老先生仙逝,一年有余了。

3月26日,著名诗人海子的忌日,各种纪念文章,纷纷表达着哀思,或蹭着热点。关于北海老先生,竟无一人提起。我真应该写点什么了。一番斟酌,还是决定把跟老先生交往的全部细节写出来吧。之前的文章囿于篇幅,没交代清楚的,在本文中都如实做了补充。

等文章终于写好,老先生的忌日早已过了,没能赶上。不过,我也并非为此而写,写出来,只是一个完整交代,聊表对老先生的敬意。有时间再去大理,一定要找到老先生的墓地,前往一拜。老先生一生传奇,魂归道山,诚如他诗中所写,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

01

去年五月在大理,我几乎逢人就问到北海老先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的电话已关机,微信朋友圈于前年九月就已停更。最后一次见他,是前年十月某个黄昏,在博爱路的偶遇。我邀请他吃饭,他自说病了,改天吧。他高高的身形,佝偻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那么单薄。

各方联系不上,我也曾猜测,老先生或有意外。又对友人说,假如他真走了,作为在大理乃至全国都算有点名气的诗人,应该会有人知道,甚至会在地方报纸或某个网媒占有豆腐块大小的讣告。我问过大理本地几位作家朋友,他们有的在报社供职,也与老先生相与甚厚,都没有他的消息。既如此,我便以为老先生依然安好。

在大理待了两个月,我又回到广州。八月里的某天,我正前往图书馆,走在珠江新城的人行道上,接到一位北京友人的微信语音。她说,你知道吗,北海老先生走了。瞬间,我脸上发麻,像有万千蜘蛛爬过,水波一样扩散全身。赶紧打开她发来的链接,赫然写着老先生已于2018年3月26日仙逝。没想到,那次偶遇,竟成永诀。

说起来,我跟老先生相识,也是一次偶遇。去年在大理,四月某天黄昏,我一如往常慢悠悠沿人民路逛到叶榆路,准备弯到玉洱路往回走,却转念继续下行。路边摆摊的男女青年席地而坐,显得无精打采的。我悠着步子,一路东张西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闲逛。

快走到洱海门时,不经意的一瞥,我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街边一棵大树下,长发扎在脑后,髯须雪白,神色泰然,身前整齐码放着几摞书。晃眼一看,真有几分功夫大师于承惠的风神。风尘之中,还有此等隐姓埋名之高手?刹那间,我像是穿越进了武侠世界。老人面前摆放的,莫非是武林秘籍?我便弯腰拿起一本闲闲翻看,原来是诗歌。

老人自称北海,卖的书都是他自己写的。我放下一本,又随便拿起另一本翻看。北海老人便说,这本书是今年刚出的,序言是北岛的好友宋琳写的。北岛?宋琳?作为一个写过诗的人,我自然清楚这两位的分量。翻到序言一看,还真是宋琳写的。北海老人笑眯眯地望着我,没说话。

序中言及,宋琳也是在古城街头偶遇北海的:“他身穿一袭白布衫,拿着烟斗,翘腿坐在大青树下,笑吟吟望着众人,一头长发在脑后随便打个结,气宇颇像个酋长。”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老人,似乎要确定宋琳写的究竟是不是他。他端然坐在街边,长发依旧,笑吟吟的神情依旧,酋长的气宇仍在。

粗略翻看了几首,我发现他的诗确实有功力,带着很强的现代意识。在《七十述怀》中,他如是写道:“无目的之迷茫、混沌交织的时间的拘留所/那是我以他者的面目欺骗世人和狡猾的尘世/当光不再是光,我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于是,我就蹲下来跟他聊天。

我提到了古今中外不少好诗人,引他说话。他不紧不慢,一一道来,还做出简短的评价,阅读视野明显很开阔。他最欣赏的创作者有:杜甫、惠特曼、伯罗斯、凯鲁亚克、金斯伯格等。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在实验凯鲁亚克的“自发式写作”。谈到诗歌理论,他提到了伯罗斯的“自由并置”、奥尔逊的“感觉力”、布勒东的“潜意识的无理性”等。他的诗歌理论非常现代派。

聊天中,不少游客蹲下来翻看他的诗集。他又给别人介绍。有的翻看几页起身就走了,有的看后爽快地掏钱购买。他认真地为购书者签名。有位年轻人自说也写诗,要他把自己写的几句诗题在扉页上。他摇摇头,笑眯眯地说,这个不行。年轻人一再要求。他直说,这个不行,你可以自己题,我不会。最后,年轻人只好放下书失望地走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能题字?他呵呵一笑说,我的字又不值钱。

在人群熙攘市声喧闹的街边,我们聊了个把小时,一直在谈论诗歌。七十多岁的老北海,思维依然活跃,视野也很开阔。我们聊得挺开心。临走时,我买了两本书:《时间的词语》和《我的灵魂仍在行走》。

我对这位在街边卖书的老人真正产生巨大的好奇心,是在读了他的作品之后。他的诗,固然令我眼前一亮,更让我好奇的是他写到的自身经历:“1994年,我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孤独的道路……十年,我在路途上奔波,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游历了大江南北的二十多个省市区,五百多个县,博览了无数名山胜水。”我算了一下,1994年,北海至少50岁了。一位50岁的老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漫游全国,这是什么概念。

次日黄昏,我一改往日闲逛古城的悠悠漫步,朝洱海门方向直奔而去。我有太多问题想跟他交流。街上依旧游客如织,漫步闲逛;摆摊的男女青年依旧席地而坐,无精打采。走到前日偶遇他卖书处,他却不在。在人群熙攘的街头,我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始终不见北海老人的影子。

大理的天黑得晚,八点多才黑尽。黄昏的苍山顶上散射出丝线般的夕光,云朵慢慢变幻色彩,好似一副壮丽的油画,最后又归于深沉的寂静。夜色犹如大风,自苍山上奔袭而下,罩住古城与洱海。街上路灯齐亮,霓虹闪烁,一派红尘繁华。

我以为北海晚点会来,又在人民路下段找了一遍,甚至去洱海门外找了一圈,丝毫不见他的萍踪侠影。独立街头,望着熙攘人群,我不禁自问:这位自称以卖诗为生的老诗人不出来卖诗,究竟去哪里了?

02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黄昏都会散步到洱海门一带,看看北海老人在不在。古城依旧,黄昏依旧,游客依旧,摆摊的青年男女依旧,唯独不见他。他摆摊卖书的地方,已被两个卖首饰的女人占领。她们跟其他人一样低头玩着手机,对周围的世界好似不屑一顾。北海究竟去了哪里?在游客悠悠漫步的古城街头,我可能成了唯一在找他的人。

稍后,因乔紫叶父亲患病,需住院治疗,我回了趟广州。在广州时,一个自称鄂西老鬼的在公号上留言,要我加他微信。他是我的老乡,跟师父野夫先生也是多年朋友,喜欢文学,刚到大理不久,喜欢苍山洱海间的闲散生活,准备做点小生意,长期居住。他看过我的文章,说是喜欢,留下电话,要我回大理,一定去找他,他想跟我好好聊聊。

再回大理,我便去老鬼的铺面与他相见。老鬼不高,光头,粗眉大眼,腆着肚腩,严肃时好似金刚,展眉一笑便如笑面佛。聊天中,他提到请了一位大理老诗人吃饭,邀我一起。我问是谁。他说这是一位奇人,七十多岁了,天天在洱海门卖自己的诗集。我不觉一拍大腿,哈哈笑起来。老鬼有些惊异地问,你认识他?

那天晚上,老先生应约而来。他很高,足有一米八,长发依旧扎于脑后,长须飘在胸前,推门进来的一刻,直觉侠风扑面。由于上了年纪,他已略微驼背,走路不紧不慢,显得苍劲有力。饱经风霜日晒的脸上,道道皱纹好似岁月的密码。见面即是笑吟吟的,一脸儒雅与慈祥。我说一直在找您,天天黄昏在洱海门一带转悠,始终没见到。他呵呵一笑说,前段时间有事回迪庆了,带着歉意。

老鬼已点好酒菜。酒菜上桌,老先生直说太多了太多了,搓着手,满脸愧色。在我们几番劝慰下,他才勉强拿起筷子,连声感谢。我们举杯敬酒。他正感冒,不能多饮,只小抿一口。我早有满腔疑问,要跟他畅谈。关于他一生的经历,就在酒桌上的畅谈中,以及之后街边的几次闲话里,娓娓地道了出来。

北海本名张继先,是土生土长的大理白族人,1943年出生于一个偏远的乡村。12岁时,他父亲不幸去世。初中毕业,因家境困难,他只得回家务农。彼时,正值鼎革之初,红色乡土文学甚嚣尘上,不少农家子弟凭借自身才华,一朝崭露头角,人前显贵。北海也可谓“年少有大志”,他非常崇拜农村出身的作家浩然,毕生所求,便是要像浩然一样成为作家。

他说,在如何改变命运这条路上,当时别的好像都走不通,只有靠文学,因为成本低,几乎不用投入什么,只需要写就行了。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他坚持读书,一边试着写作。由于无人引导,底子又薄,他多年在黑暗中摸索,感到孤立无助,又雄心万丈。

几年后,因人品和才干突出,他被吸收到边疆县教育行政机关工作。这期间,他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依然在坚持文学梦。那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他虽然已经靠写作跃出农门,但对自己写的却不满意。回头再看那时候的作品,最令他不满意的,并非行文的稚嫩,而是思想的浅薄,完全停留在大合唱的赞美中。后来,他将五十岁之前的作品尽数销毁,以此激励自己重新开始。一方面,他也很庆幸,在那极端年代,自己并未因为思想,而身陷囹圄。他笑呵呵地说,要是按照现在的想法写,早就进去了。

在最高指示倡导集体行恶的时代里,个体其实很难幸免。大家彼此监督,相互揭发,践踏着人性最后的尊严。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都像恶狗一样咬来咬去。这场荒谬绝伦的时代闹剧里,充满了无耻的笑声,和黑夜里绝望的沉默。而最终,无论是整人者,还是被整者,都成为了受害人,被雨打风吹去,倒在这片土地上,无人问津。

年轻的北海,目睹着周围的疯狂与荒谬,像是陷入了地狱一样的陌生。为求自保,他早已沉默,最终还是难以幸免。文革爆发不久,他便被清理回乡,继续务农。他妻子是城里人,不堪承受繁重的农活,又经常遭到乡里人的嘲弄,忍辱含恨偷偷自杀。北海抚尸恸哭,几断肝肠,葬妻山野后,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继续躬耕田间。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阶段。

1978年,国家落实政策,忍辱含垢长达十年的他,终于复职回到单位。劫后余生,他虽然复职,那些结痂的伤口仍在暗夜里滴血疼痛。从1978年到1990年,他先后在文工团、工会、宣传部等部门工作。他一生追求文学,坚持创作,与世俗有些格格不入。不善逢迎,心直口快的性格,使他一再受到排挤与打压。1990年,他参与筹办《迪庆日报》,不久,便以伤病为由提前退休了。事业上的挫折,婚姻家庭的不幸(期间他有过短暂的二次婚姻,并育有一子),使他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低谷。

令他尤为痛苦的是,文学创作上长期没有突破。岁月蹉跎,年华老去,毕生追求的文学梦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但不管怎么说,他走了过来,人生已到五十而知天命的迟暮之年。优厚的退休工资,文学上的薄有浮名,也足以让他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然而,这并不是理想主义者北海要过的生活。在《北海游记选》的后记里,他说:“我不能将自己宝贵的一生付之东流,因而不断地调整人生坐标,我一定要迸发出人生的辉煌。”

退休后,他做出了一个令常人匪夷所思的决定:骑单车漫游全国。选择漫游,并非为了看风景。多年来,他深感创作上无法突破,非常沮丧。他认真反思了自己的文学道路,发现生活经历的单一和文化视野的狭隘,是制约自己文学创作的致命瓶颈。既然无法在书斋里写出作品来,他就选择走出书斋,四处漫游。为了文学,他坚定地上路,出发,去远方。

03

1994年,年过五十的北海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开始了他长达10年艰苦卓绝而又充满浪漫与传奇的“文化苦旅”。他骑一辆飞鸽自行车,游历了20多个省份,580多个县市,300多个历史文化名人故里,400余处历史文化遗迹,总行程10万余里。期间,不少报纸、电视台,甚至香港《大公报》等海外媒体,都纷纷对他进行了采访报道。

北海非常喜欢唐代诗人杜甫,漫游路线,也是沿着杜甫一生的足迹前行。由诗人出生地河南巩县,而到激扬文字的泰山之巅;由诗人宦海浮沉的帝都长安,而到躲避战祸的甘肃秦州;由甘肃成县穿越“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古蜀道,而到四川成都拜访杜甫草堂。他几乎走完了杜甫一生走过的路。

他还游历了孔子故里曲阜、王羲之故里临沂、颜真卿故里费县、蒲松龄故里淄博、李青照与其夫赵明诚居住了14年的青州、苏东坡曾任知府的诸城、郑板桥曾任知县的潍坊。然后,他又扩大路线,北上京城,南下广东。途径江西,他登上庐山,拜访欧阳修和文天祥的故乡吉水。抵达广东,他在此停留,生活了整整十年。

有人将他誉为当代的徐霞客。他的长须长发,高大身材,更像一代仗剑江湖的大侠。徐霞客游历天下,有仆从,有轿夫。仗剑江湖的大侠,自然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来去自由,快意恩仇。而北海没有随从,也不是武林高手,只有一辆飞鸽自行车。相比之下,他“千里走单骑”的游走,委实是一次文化苦旅。

在《穿越古蜀道》的游记里,他这样写道:“我日以继夜的在大山大岭中攀越,在断断续续的古栈道和公路中爬行,可谓吃尽了苦头。有些山道根本不敢骑车,只靠臂力推行。身靠千丈悬崖,下临万丈深渊,云雾翻腾,不知此身何处。口渴找不到一处山泉。山中无村无店,身上的干粮吃完了,只好忍饥挨饿……”。

为去看看“安史之乱”中,杜甫逃亡曾流寓过的羌村,他凌晨六点从延安出发。全程九十多公里山路,靠骑行,实非易事。一路穿山越岭,全是黄土高原上荒凉犷顽之地,有时几十里不见村庄人烟。盘山路,黄沙尘土飞扬,沟壑峡谷纵深,不见行人车辆,连飞鸟也几乎绝迹。天地间,只有他一人,独对茫茫黄土。终于到达一个叫茶坊的小镇,一问,还有三四公里,再也没有公路,只能步行。他推着车,艰难步行到达。羌村早已改名大申号,好好的名字改成这样,他真感到哭笑不得。

去一个叫油岭的地方时,他还被当地人拦住盘问身份证。油岭,是广东连南八排之一,居住着大量瑶族人,据说古寨风貌保留完整。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此地阴雨不断,山间云雾浓厚。穿行在迷宫一样的树林中,他如坠雾海,不知前路何在。终于遇到一个人,问路,对方讲瑶语,听不懂。最后,他浑身透湿,手脚糊满黄泥,好不容易走到油岭乡政府,被几位瑶胞汉子喝住,问他干嘛的,要求亮出身份证检查。他拿出一份报纸,上面登载有他的照片和专题报道。瑶胞们传看一番,才放他过去。他又问路。对方说:“往下,往上,往左拐,再往右拐,就到小学校了。”

我不免好奇地问他,在路上有没有艳遇。他呵呵一笑说,算是有吧。登华山时,就有一位红颜知己相伴。她叫易征,喜欢古典诗词,也喜欢单车骑行漫游。登上华山,她写过一首诗,北海拿出那本游记,翻出来,读给我听:“西岳标华表,中间胜迹留。时将青昊隔,往复紫霄幽。梦泽天悠远,秦关地渺收。登临今古助,我辈共凝眸。”他苍老的声音中,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读完又呵呵一笑。

易征超脱豪迈,潇洒稳重。一生中,北海几乎没接触到过这样的女子。他们在山中小餐馆吃过饭,寻找一处清幽地方,盘膝而坐,闲话古今,谈诗论文,聊得漫无边际。在山中僻静无人处,他们又发现一泓晶亮清浅的山泉,两人都有“每到名山必一浴”的嗜好。他们除去外衣,下到水中,伸展四肢,清凉的水,泡得浑身舒服。

为看日出,他们还在东峰“冒险”露宿了一晚。夜里较冷,凉风袭人。他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易征身上。易征抱着身子,还是觉得冷。北海可不知怎么办了。几十年里,他的婚姻生活不算幸福。他也曾憧憬过一个浪漫女子,出现在自己生命中。年华催人老,他的心渐渐枯了。当这样的女子一旦出现,他不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保持着距离。四野寂静,皓月当空,他感觉这清幽寂静的情致,是那样撩拨人心。次日早晨,五彩霞光染得诸峰一片绯红,云海之间,一轮红日好似情人的脸,遥遥而起。他看着激动的易征,心里满满的。

1997年7月中旬的一天,他去江门观览陈白沙祠堂后,住进一家小旅馆,遇到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他正躺在床上写日记,响起咚咚咚地敲门声,他赶紧掏出身份证,以为是警察来查房的。门一开,迎面袭来一阵体香。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她身材匀称,酥胸微露,风姿优雅,脸上略施淡妆,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哀怨。

南方小城的旅馆,大多有妓女包下“做生意”,北海早已从友人处得知。这位女子想必是风尘中人。而此女举止毫无风尘情态,浑身倒是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她伸出手,与北海轻轻一握,说,您好,是不是冒昧打扰您了。北海愣在门边,又慌忙说:“不,不……请进!”

这位女子原来也写诗,笔名叫婴子。她在走廊里见到北海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不凡,想与之交谈。她有太多话,想找个同类诉说,尤其是自身的遭遇。她出生湖南某地,老家离沈从文的出生地不远。她曾在机关里当文书,被上司诱奸过,后嫁给一个“文盲”工人。她受不了丈夫的蛮横与粗俗,主动提出离婚。丈夫扬言要砍死她。她开始逃亡。

几经磨难,她逃到广州,进入一家公司做文秘。不久,因她姣好的容颜,老板要收她做二奶,她始终不从,终被解聘。其后,她又进过几家公司,都有类似遭遇。她从了,不久又被抛弃。伤心欲绝后,她决定再也不找工作。她喜欢文学,写过不少诗,发在网上,却挣不来一分钱。她说,在中国,我对文学不抱希望!无奈之下,她干脆沦落风尘,靠身体养活自己。

听完婴子的一番遭遇,北海深受触动,也讲了自己早年的一些经历。婴子说,我们都是被体制残害的人,但何止你我呢?她正在自学英语,一面存钱,终有一天,她要出国。她说,有作为的文学艺术家,都到西方国家去发展和寻找出路了。一位风尘女子,羁旅途中,天涯偶遇,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北海感到惊讶,又欣慰。

临别,北海从自己不多的存款里,拿出两千元,聊表心意。婴子坚决不收。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钱不能收,我可能比你还有钱,出门在外,你那么辛苦,处处要花钱,自己留着。一时间,两个人都哭了。北海带着她,又去游过一次白沙祠。婴子写了首诗,题名《留别北海》:“白沙祠上共沉思,先贤哲言何书之。风雨陌路挥泪别,待到他年花开时。”

04

江湖毕竟险恶,人心也多诈。在北京,北海被一辆出租车撞断左小腿,至今留下残疾;在宣纸之乡安徽泾县,一个小伙骑自行车从后面把他撞倒,还冲上前来要他赔钱,并挥拳暴揍;在颜真卿故里费县,他落进一家黑店的圈套,结果被一帮闲汉追打,头破血流,落荒而逃;后来流落广州街头,靠朋友帮助摆了一个旧书摊,某天晚上又被三个喝醉酒的中年人捣毁书摊,挥拳暴揍。

损失最惨重的,是2003年6月28日,他在广东连州市被人偷走了两个沉重的背包。里面有他十余年的心血与汗水:十二部游记、三部古体诗词手稿、三十多本原始记录本和日记本、五十多个胶卷、7000多元存款的存折,还有相机和身份证。多年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谈到这些遭遇,他依旧面露微笑,十分坦然。

遭遇这次被盗之劫后,他一无所有,心力交瘁,得到朋友资助的1000块钱,继续上路,辗转到达广州。我问他当初为何不留在文化浓厚的北京,而要去金融发达的广州。他说,北京是皇城,意识形态太过浓烈,不如广州那么开放自由。在写作上,他一直主张底层意识,不接受官方文学。他是心系江湖之远,而藐视庙堂之高。为此,他写作一生,从不向官方刊物主动投稿。

广州虽然开放自由,诗人的生存空间实在不大。北岛在香港大学教书时,发出过如此感慨:一个人在香港仍要坚持写作,只能说明他非写不可。广州跟香港差不多,是个经融城市,人们开口闭口谈的几乎都是如何挣钱,谁会去写作。北海仅靠写作,却在广州生活了整整十年,这的确算是奇迹。而且,正是在广州,他的名声不胫而走,开始出书,成名。为此,他也付出了巨大的艰辛。

刚到广州时,他租不起房子,白天到中山图书馆查阅资料,晚上找个地方露宿,每天吃一盒一块钱的炒粉,依然坚持写诗,写游记。在一首诗中,他写到:“我在背景的双重压迫下/苟延残喘,深渊在前进/道路在贫穷,我的/脚步装订在大地上”。简单几句,足以见出北海处境的艰辛,毅力的坚定。后来,他住到芳村一个弃置的石棉瓦小屋里,上午写作,下午和晚上卖书(一位好心的青年帮他垫资进的书)。

从2003年7月至2005年7月的两年时间里,他笔耕不辍,苦心写作,完成了7本诗稿,20万字游记。就在这时,他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机。当时在广东省文化厅工作的诗人粥样,看过他的一些诗稿后,很认可,立即表示愿意为他垫资并亲自编辑出版一本散文、诗歌集。这样,北海的第一部作品集《把身体寄放在哪里》就顺利出版了。

从此,北海开始用自行车载着自己写的书,沿街叫卖。他穿着整洁的牛仔裤、白衬衫,长发扎成一条马尾,披在脑后,极富艺术家派头地站在街边,翻开一本书向过往行人高声朗诵,有愿意交谈者,他就与之交谈,有愿意购书者,他就认真给人家签名题字。这种自销模式非常有效,第一次印刷的1000册很快销售一空,第二次印刷2000册,不到半年又销售一空,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印刷,都一本一本地卖了出去。

有了第一本书卖的钱,他的作品集《北海游记选》《北海诗选》《时间的词语》,陆续出版,并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他依然骑车载着自己的书,沿街叫卖。广州的大街小巷,飘荡着一位老诗人孤清的叫卖声,与他沧桑的背影。这座五光十色的南方经融城市,接纳着大大小小的老板、公司的白领、流水线上的打工仔、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流落街头的艺人、行乞为生的乞丐,也接纳着一位老诗人深沉的灵魂。

就靠自销模式,北海的诗歌销量,远远超出了当下中国很多知名诗人,被同行戏称为“中国最挣钱的诗人”。与此同时,他的作品也得到诗歌界同行的好评和赞誉。诗人东荡子看过他的新作《时间的词语》后,极力向朋友和同行推荐。由于东荡子等人在圈内的影响力,北海渐渐受到文学界的关注,名气也越来越大了。而且,他曾经工作的单位联系上他,给他补发了20多万元的退休工资。此时的北海,生活和文学上,都可谓有了巨大转机。但他在广州,仍然租住着极其简陋的房子,还是照样沿街叫卖自己的作品,过得非常节俭。

二十年漫游全国的经历,使北海有着丰富的写作素材。但从他的诗作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现实细节。他的每一首诗,都经过高度艺术加工,将客观世界内化成“内心的消息”。他说,诗歌要求诗人关注现实,然后深入内心,不断深入,穿越自我,同时意识到诸多别的存在。他主张,诗歌成型于“主体之瞬间”,产生于“整合的意识”。在他看来,诗歌永远不会“抵达”,只是处于“生成”中。

北海的诗歌写作,与当下中国诗坛提倡的生活在场,是背道而驰的。他对这些诗人也不屑一顾。他说,好的诗歌,一定要超越生活,超越琐碎,无限逼近存在的核心,能闪出一道光来。写作时,他以石匠自喻,用文字雕刻现实,打磨内心的意识,直至闪出那道光。因此,要读懂北海的诗,其实不容易。他笑呵呵地说,读者似乎很喜欢我的诗,能读懂的估计不多,他们或许对我这个人更感兴趣。

有天,北海一如既往在广州街头卖书,一个年轻小伙子问他哪里人。他说云南大理的。对方一听,很羡慕地说,大理多好啊,你干嘛来这破地方。北海这才得知,原来自己的故乡大理早已成为许多文艺青年心中的圣地。当年,他带着对远方的冲动,单车漫游全国各地,从此家山万里。一晃将近二十年光阴,他忽然发现,故乡才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远方。

2013年,年届70高龄的北海,结束漫游,回到故乡云南大理。结束漫游后,他回归田园生活,白日躬耕,写作,黄昏后,骑着自行车,驮着自己的书,到古城人民路摆摊签名售书。2016年,他推出了自己的第六本诗集《我的灵魂仍在行走》。该诗集的序言,也是在北岛推荐下,叫其好友宋琳写的。序言中,宋琳对北海的诗,有非常精到的分析,在此不多言。

我见到北海老先生时,他74岁,已过古稀之年,仍然精神矍铄,风姿伟仪,犹如退出江湖的世外高人,浑身散发出部落酋长的气宇。跟我谈起自己一生的经历,谈起自己的写作,他是那么平静,那么冲和。他邀请我和老鬼去他城外的乡居喝酒,我们因有事,暂时没去成。不想之后人事难测,我和老鬼先后离开大理,终未能与老先生把酒言欢。

老先生天命之年上路去远方,单车浪迹天涯,犹如古代的行吟诗人,苦心写诗,游走江湖二十载,回到大理依然坚持每个黄昏在人民路摆摊签售,被众多墨客骚人戏称为大理街头的文化地标。年过七十,老先生确实老了,但我没想到他会离开得这么突然。一生传奇,魂归道山,诚如他说,逼近了死亡真理的墓穴。在一首诗中,他写道:他们在水上打磨光,镜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也在打磨光,用文字打磨出来的精神之光、思想之光、灵魂之光,必会照亮诗歌的殿堂。

2019-4-8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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