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为何自比“贞元朝士”? 渠诚
渠诚
北京晚报 | 2021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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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追随结愿深,曰归行色乍骎骎。
秋风落叶吹飞舄,夜月横江照鼓琴。
历劫升沈宁有意,孤云去住亦无心。
贞元朝士谁相待,桃观重来试一寻。
这一首诗的作者,是康熙朝的纳兰性德。康熙十五年(1676年)秋,著名道人施道渊离京南归,纳兰性德去给他送行,因有此作。
末两句“贞元朝士”之典,是指唐朝贞元年间的刘禹锡等人,被贬以后,历经二十多年,又以太子宾客的身份,回归朝廷。施道渊名满天下,信徒众多,他之离京,当然不是被贬谪的。纳兰性德使用这个典故,其实是以“贞元朝士”自比,面临失败而不肯丢弃幻想,希冀着未来会受到朝廷倚重。
事因这年三月,他在殿试中名列二甲,赐进士出身。按正常发展,他本该通过翰林院的复试,成为翰林学士,继而任官从政,一如儒家所倡“达则兼济天下”的。谁知复试结果,他竟被康熙帝安排黜落。无巧不巧,康熙帝钦点的新科状元彭定求,两年前曾参与扶乩,其主持者据传就是施道渊。彭定求扶乩的结果,预示他会在丙辰年高中进士,而康熙十五年正是丙辰年。
纳兰性德那时尚未熄功名之念,虽遭黜落,仍是盼望以后能以翰林官的身份从政的。直到转过年来,他被康熙帝授予三等侍卫之职,才突然醒悟,他所期盼的仕途,其实只是康熙帝用来制衡他父亲纳兰明珠的工具罢了。
这件事带给他的打击很大,而且他人生的悲剧更是随之开始。
纳兰性德像
多尔衮帮了个倒忙
纳兰性德,顺治十一年(1654年)生,原名纳兰成德。由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册立的皇太子胤礽,乳名保成,他为了避太子之讳,就改名性德。
纳兰性德的曾祖父金台吉,是女真族叶赫部的首领,本来和努尔哈赤有郎舅之亲,金台吉的妹妹就是皇太极的生母,但是双方争夺土地,竟尔反目成仇,金台吉被努尔哈赤挥军攻杀,其子尼雅哈率众投降,被编进八旗之中的正黄旗。后来清朝定鼎,摄政王多尔衮掌控权力,将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指婚给尼雅哈之子纳兰明珠。
英亲王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和排行十三的多尔衮是一母所生,因此两人的感情就特别好。阿济格能征惯战,军功卓绝,是多尔衮的左膀右臂。皇太极死后,他曾力劝多尔衮夺权称帝,然而八旗之中,多尔衮只完全控制了正白旗和镶白旗,缺乏另外六旗的支持,只好决计由福临继位,便是后来的顺治帝。所以多尔衮将阿济格之女嫁给纳兰明珠,实是有笼络正黄旗要员的含义在内。
可是这一层宗室关系,非但没帮上纳兰明珠的忙,反倒成了个大累赘。顺治七年(1650年)十二月,多尔衮亡故,阿济格阴谋夺权,事败被擒;转过年来,顺治帝大举清算多尔衮,年底又将阿济格赐死。其时,纳兰明珠年方十六,刚刚开展仕途,但是凭着多尔衮和阿济格的关系,就不难推测他的仕途是注定不顺利了。他因此如履薄冰,直到康熙朝才崭露头角,康熙三年(1664年)凭着辅政大臣遏必隆的赏识,获任内务府总管。这是正三品的官阶,统揽宫内日膳、服饰、工程、警卫等大小事务。后来他依附鳌拜,继续晋升,又择机向康熙帝表示忠诚。
康熙帝亲政以后,处处需要用人。纳兰明珠办事周全,无不称意,因此一路加官晋爵。他最辉煌的时期,要从康熙十六年(1677年)被授予武英殿大学士开始,又累加太子太师,权倾朝野,直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被弹劾倒台。而纳兰性德英年早逝,还在他父亲倒台的三年以前就病殁了。所以纳兰性德的一生,就生活而言,是很优渥的。
三个因素让他愁苦一生
可是优渥归优渥,他的这一生,实际上并不快乐。这种不快乐,主要是由三方面的因素构成。
第一个因素,是父子俩性情不同,儿子不认可父亲,却受制于封建伦理,无法公开反抗。纳兰明珠历尽艰辛,才赢得仕途的一帆风顺,要想常青不倒,自然要培植党羽,不可能清正脱俗。纳兰性德却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一方面反感父亲的腐败,另一方面又要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暗自苦闷。郁积于心,无从宣泄,在辞章上就化作悲苦之声。
第二个因素,是爱妻早逝。纳兰性德至情至性,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知心的人,喜出望外,夫妻俩十分恩爱,谁知结了婚没有几年,妻子竟难产死掉。他因此更加悲苦,写了好几首悼亡词,情感之真挚,允称千古绝唱。
第三个因素,则是他人生的理想,不得顺遂,竟而变作了康熙帝制衡他父亲纳兰明珠的牺牲品。
纳兰氏是满族名门,纳兰明珠却主动汉化,延聘著名的文人学者来教导儿辈,是清初满人汉化的罕见之举。纳兰性德受儒学引导,形成理想化的人生目标,刻苦攻读,倒不是渴求功名利禄,而是希望科举致仕,像他的汉人老师们一样震烁文坛,融入汉族的文化圈。所以他中举、中第之后,康熙十二年(1673年)因病不能参加殿试,还悔恨了很长时间。
他闭门苦读了整整三年。康熙十五年(1676年)三月,他再赴殿试,名列二甲。倘若一切正常,他接下来将通过翰林院的选拔,变成一名翰林学士。所谓翰林,意思是文翰之林,犹如文苑。翰林学士是当时文人可以取得的最高的社会地位,是精英中的精英。由科举而至翰林,再由翰林而从政,是古时读书人的仕途正道。
翰林院的选拔,简称馆选,有一套固定制度。按殿试结果,一甲三人,依次称作状元、榜眼、探花,自动收进翰林院,不用再进行馆选。而二甲、三甲之人,就要再进行馆选,择优录取。纳兰性德所参加的那一次殿试,名列二甲的有五十人,三甲则是一百五十六人,合计两百余人,最后共有三十二人通过馆选。可是这些人里,居然并没有纳兰性德。
从清宫保存的名单来看,这一批翰林并没有未来的杰出人物。何以他们能通过馆选,纳兰性德却反而不能?据历史资料:“我圣祖皇帝,无日不临朝听政,引见各官,尤于馆选亲加详定。”翰林院是朝廷文臣的储备库,馆选则犹如最后的一道滤网。康熙帝重视馆选,亲自过滤,纳兰性德的才华如何,姑且不论,单就其出身而言,乃是康熙帝所倚重的纳兰明珠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何以康熙帝竟然把他给滤掉了?
这就要谈到康熙帝和纳兰明珠的关系问题。
(清)禹之鼎绘《纳兰容若像》轴
康熙把他当做了“工具人”
纳兰性德赴殿试的那一年——康熙十五年,纳兰明珠的官职是吏部尚书。吏部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员资料和人事任免。虽然和皇帝之间,尚隔着一层内阁,但他是皇帝亲信的人,掌管吏部,群臣自然是趋之若鹜。时当三藩军势的膨胀期,西南尽失,西北叛乱。天下震动之际,朝廷亟须用人。纳兰明珠虽然弄权结党,不乏小恶,但是他大事上拎得清楚,坚决支持朝廷撤藩,因此康熙帝虽曾接到针对纳兰明珠的检举、密奏,都选择隐忍搁置。
正如康熙帝事后所言:“朕非不素知,但以正在用兵之际,每示宽容。”他其实早就察知了朝廷上的朋党之势,然而他运筹帷幄,首先要稳住内部,绝不可以小失大,故此只好用别的事把纳兰明珠敲打敲打,收一些警告之效。
纳兰性德是纳兰明珠之子,父亲深受宠幸,儿子品学兼优,任谁都觉得馆选无非是走形式。康熙帝却硬是出手给父子俩当头浇下来一盆冷水。更绝的是,纳兰性德馆选失利以后,康熙帝借口朝廷用兵,顾不上给他任何职位,而纳兰性德摩拳擦掌,想要像其他满族武士一样上阵立功,康熙帝仍然视若无睹,直到一年以后,三藩呈现败势,才让他进宫当了个三等侍卫。
纳兰性德空有一腔热血和理想,生当震荡之世,却寸功未立,文武两途都走不通,怀才不遇,这就怪不得他苦闷异常,甚至有“天难问”的愤激之辞。而这一年间,纳兰明珠更是提心吊胆,直至康熙帝格外开恩,给儿子授予职位,才放下心头的一块巨石。康熙帝以“恩赏”之姿,宣示皇权,用纳兰性德的仕途来提醒纳兰明珠,他的一切不过是皇权的附属品,皇帝赋予他的权力随时都可以收回,可说是极高明的驭下之道。
纳兰性德家族墓园
一年间受到了三次重击
康熙十五年的馆选失利以后,纳兰性德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虽偶有出世、厌世之语,人生态度尚未发生根本性的转变。直到转过年来,他才真正体会到人生的苦闷与绝望。
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他所挚爱的妻子撒手人寰,留下他孤零零活在人间。这是他遭受的第一次重击。丧妻之痛,萦绕心头。短短两个月后,正当他沉浸于痛苦之际,又一次重击来临了。
当年七月,纳兰明珠升任武英殿大学士,成为内阁辅臣,从此可以决定一部分朝政的走向了。纳兰府内,自然是大排筵席。而喜庆之中,纳兰性德的影子就显得格外孤寂。他厌憎父亲的处世之道,却不得不面对康熙帝重用他父亲的现实。这直接打击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尊。
紧接着,是当年秋季的第三次重击。他被康熙帝授予了三等侍卫之职。康熙帝此举,或兼有给纳兰明珠开空头支票之意。盖因纳兰明珠当年就是从三等侍卫调任内务府郎中,再升任内务府总管,出人头地,转往朝廷中枢任职的。康熙帝将同样的职位授予纳兰性德,可能是安抚纳兰明珠,暗示他的儿子将按照和他类似的轨迹发展。
可是这番安排,便彻底击碎了纳兰性德的翰林梦。因为人人皆知,纳兰性德的侍卫职务,不是他凭借自身的能力挣回的。何况八旗子弟,本就有进宫担任侍卫的特权,康熙帝将他闲置一年,结果是凭着他的满族血统才给他安排工作,这不啻是说,倘若他不是权臣之子,倘若他不是满洲贵族,他这个人根本是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纳兰性德以往的所有努力,都是想要摆脱他固有的满族文化圈。可是一切努力,至此全作泡影。康熙帝弹指之间,便将他硬生生拉回了满族子弟的致仕之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翰林梦了。
短短一年间,纳兰性德接连受到重击。他所获得的痛苦,是情感上的,是文化上的,又是理想上的。痛苦层层叠加,最终激发出哀婉动人的好辞章。才华绝代纳兰词,背后实在是作词人的大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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