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是“填空”，不是“选择”
先讲几个故事：
第一个：1100年，宋徽宗下旨：“苏轼等徙内郡。”欣喜若狂的苏东坡从流放三年的海南岛起程渡海，前往廉州府等待分配工作，途中连日大雨，把桥冲坏了，只好改乘小船。
农历六月的最后一天，小船划到了一个叫“官寨”的地方，无法靠岸，东坡心神不宁，半夜爬起，看着满天星斗，周围天水茫茫，不由得叹息：“难道我会死在这里吗？（“复厄于此乎？”）
东坡从海南开拔时，把自己注释的《易》《书》《论语》带在身边，摸着几本尚未定稿的书，他暗暗祈祷：老天爷不会让这些书失传，让我就这样“挂”了。”（“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
第二个：项羽跟刘邦争“东京那个鸟位”（李逵语），被围在垓下，粮食吃光，人马零落，夜里听见四周军队唱着楚国的歌谣，暗暗心惊：莫非刘邦已经占领了楚地？他的军队怎么这么多楚人？
项羽拼死一搏，领着800壮士突围，到东城时只剩下28骑。他仰天长叹：“这是老天爷要我死呀，不是老子不会打仗！”（“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第三个：三国时的庞统名气很大，诸葛亮叫“卧龙”，他叫“凤雏”。入曹营一言不发的那位徐庶曾经点赞：“得卧龙、凤雏一人便可安天下。”
庞统原是周瑜手下，周大统帅气量小，讨厌有人风头比自己劲，一直没重用他，庞统于是投到了刘备麾下。
他果然有几把刷子，献计帮刘备拿下了益州和成都。后来在一个叫“落凤坡”的地方中了张任的埋伏，被乱箭射死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今天挂掉，是老天爷的意思！”（“今日我死，乃天命也！”）
第四个：唐高祖李渊带着三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在城外打猎，李渊叫他们比试骑马射箭。
太子李建成坏水，把一匹爱尥蹶子的高头大马牵给李世民，跟他说，这马能跳过几丈宽的河沟，老弟骑术好，不妨试试。
李世民骑着马追鹿时，那马一下子将他抛了下来，好在他身手敏捷，跳到了一边，一连几次都这样，李世民对手下说：“我大哥想用这方法弄死我，但死生有命，他能把我怎样？”（“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
李建成找到父亲的妃子打“小报告”：老二说他命中注定要当皇帝，如何如何。李渊把李世民找来大骂道：“当天子当然有天命，不是靠聪明得来的，你就那么心急吗？”
李世民趴在地上直磕头，请父亲派人查明原委，李渊怒气一直未能平息。
这几个故事拢一块，是因为都说到了“天命”。
过去有句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这一二三条都属于先天因素，后两条讲的是后天修为。但从排序可以看到，它认为人一辈子过得好坏，先天比后天重要。
说这些东西是迷信，真的没有错，不信还好，一信就迷，一迷就“听天由命”：好吧，既然运气不好，命里没有，坟山屋宅也不是什么旺地吉穴，该搬砖也不搬了，躺平算球。
所以这种教条最好别信，该干嘛干嘛，善事照做书照读，千万不要因为有人做了善事没有好报，就不去做善事；有人读了书最后还得搬砖，就认为读书无用。
这种认知其实是掉进了一个叫“幸存者偏差”的陷阱，拿特例来作证明，用“个别”来否定“一般”。
就像一些人鼓吹读书无用，举例说明就是“谁谁初中没毕业，就当了大老板”之类，但你知道现在初中没毕业的老板比例会有多少呢？
的确有人初中没毕业就当老板，但如果真的认为读了中专、大学，比没有读过的更易找工作，更易发财，收入更高，脑袋一定进水了。
所以女博士被卖到山里当媳妇，确是笑话，但真以为博士都傻，那是你的笑话。博士总体上要比其他人聪明多了。
说回“天命”吧。王勃《滕王阁序》称“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他不喜欢说那些“怪力乱神”的东东，他所谓的“知天命”，指的不是算命先生说谁某年有血光之灾，谁某月某日有一个劫，而是指对“自我”有清醒认识。
苏东坡是飞机中的战斗机，达人中的达人，饶是如此，被大雨困于海上时，还是不由自主冒出“天要亡我”的念头。
天很神秘，“天意从来高难问”。身临危境，蝼蚁尚惜命，说东坡不怕死是假的，但怕归怕，他没有向老天爷求饶：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绕膝小儿，一辈子没有做过缺德事，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我年年给你供烧猪头。
他明白老天爷不能“贿赂”，想到的只是自己的书应该传世，就算“天命”如此，我还有“使命”在身。
苏东坡的这份淡定，说明他的确是一枚“达人”，做到了“知命”。一年后他去世时，三个儿子哭哭啼啼，他问他们哭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不会下地狱的。一派问心无愧、我心光明的坦然。
东坡是为天所困，项羽不同，让他置身绝境的不是老天爷，而是人力。这“人力”不只是对手刘邦，还有他自己。后世很多人替项羽惋惜，认为他赢得天下才对，他却没有这个“命”。
其实这个“命”，是他自己行为逻辑的结果。不是项羽命不好，是他做事不对。
司马迁就看透这点。他说：项羽总吹嘘自己的战功，耍小聪明，以为凭武力就能赢得天下，才五年就玩完了，却丝毫不醒悟，实在太逊了！还鬼扯什么天不助我，不是自己打仗不行。真是荒谬！
“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一代霸王这话，与后世吊死在景山的崇祯名言“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差堪一比。
庞统的“天命”又是另一回事。他陷入张任的包围圈，问兵士这是什么地方，答曰“落凤坡”，他登时大惊失色，说出了“今日我死，乃天命也”。
历史上这种犯地名而死的奇事不只一桩。隋末瓦岗寨的绿林头目李密投降李渊后，被封为“邢国公”，仍心有不甘反叛，被李世民的部将在一个叫“断密涧”的地方射杀。
近代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据说命中缺水，给自己取了个别号“雨农”。戴雨农1946年3月乘坐美式运输机从青岛飞往南京，因天气不好，飞机在南京郊区的“岱山”失事，尸体三天后在一个叫“困雨沟”的地方发现。
所谓的“天意”，都离不开巧合。巧得不能再巧，就会让人感觉冥冥之中有只叫“天命”的魔掌，像五指山压着孙悟空，怎么也跳不出来。
刘备认为庞统的“遗言”，是叹息自己躲不过命中劫数，只有诸葛亮明白，庞统叹的是天亡蜀汉，不让凤雏先生为之效命。果然，十来年后，阿斗向魏将邓艾献城投降，印证了这一点。
我却始终怀疑，庞统可以自负地认为没有自己，蜀国必亡，但真有他辅佐，蜀汉就能得天下？英雄可以造时势，但英雄更不敌时势。诸葛亮要是当时就知道庞统之死是天不与蜀汉，他为什么还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帮了先主帮后主？这岂非逆天？
不过，“天命”是不需要自圆其说的。
这几个故事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李世民的遭遇，它简直成为“添油加醋”的最佳注脚。李世民说的是“死生有命，怎么能伤得了我”，大哥向父皇打小报告却成了他说自己命中要当皇帝，哪能这么轻易就挂掉（“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
这简直是让他不死也得死了。李世民干脆先下手为强，在玄武门把大哥和老弟干掉。有人为李建成鸣不平，认为李世民杀兄屠弟，大逆不道，是篡夺的皇位。
这本是李家的家事，但回过头说，夺了皇位的李世民，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好皇帝”，他当皇帝给悠久的中华历史添了光彩。要是李建成坐上那把交椅，天晓得会怎样。如果说“天命”是抛色子，选中李世民等于抛出了6点，再抛大概率会更低。
已知与未知，已然与未然，历史不能假设。已发生的自有其必然，更多的是当事者自己的行为逻辑。所以古人说“尽人事以听天命”。如果说“天命”存焉，首先还得“尽人事”。古人说，没有不上科场的状元，每天“躺平”，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人们所说的“天命”，很多是倒推因果而来。用结果来比对过程，把过程中的某个因素当成早有预兆。其实这也是前头所说的“幸存者偏差”，没有发生过的谁也看不见。就像说曹操墓挖出的是小时候的曹操，当一个笑话说说罢了。
时间是线性的，时空穿梭机只是科学幻想。不能假设东坡在往廉州的路上淹死，项羽打败刘邦称了王，庞统能活着，李建成顺位建立了一个不同于唐朝的“醋朝”。
人生是一道填空题，不是选择题，填了涂不了也改不得，更不可能A卷答坏了，后悔了再答一份B卷，青春早就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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