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场雨,长过你的一生 |「诗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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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诗意的人 : 蒋捷

一场雨,从春天下到秋天,从少年下到老年。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风雨归舟图》(局部),戴进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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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那冷雨

演播:卫东

供稿:「为你读诗」诗意生活研究院

作家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有句话令人印象深刻:那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有没有一场雨,比马尔克斯的更长?我想起南宋词人蒋捷笔下的雨:从少年下到老年,至死方休。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词。很多人引用它,却不知道作者是谁。

蒋捷的高明在于,他没有用抽象的词语来说明什么深奥的道理,而是从人的一生中,截取了三幅极具象征性的画面,于是一个人生命的成长和改变,就在读者的脑海里栩栩如生了。

蒋捷还有一个高明的地方:他用一样东西,将整首词贯穿到底,那就是“雨”。没有比雨更合适、更富想象力、更耐人寻味的元素了。

在文学家的眼中,天气绝不只是天气,雨也不只是雨。雨象征着坎坷、磨难,也象征着净化和生机。雨水可以使万物萌生,万艳竞放;也可以让人备感萧索与孤寂。如诗人海子所说: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词的开头,“少年听雨歌楼上”,将昔时的青春和欢乐一笔就勾勒出来。红烛昏暗,也象征着昏昏然、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光。

然后是壮年,担负起家国责任,过着东奔西走、漂泊四方的生活。他“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场面多么宏大、壮阔,可是“断雁叫西风”,快乐和痛苦,奋斗和磨难,自由和孤独,从来都是一起来到的。

最后,人老了,独自在僧庐下听夜雨。从前那个欢乐的少年郎,想要有所作为的壮年人,都远去了。白发的老者在想些什么?他遍尝了悲欢离合,如今万事皆空,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蒋捷的这场雨,是青春、热血、坎坷、死亡与荒芜的一场雨。这场雨属于每个人,也属于词人自己。

这雨里,有亡宋之痛。蒋捷是南宋末年的进士。中进士没几年,南宋就灭亡了。他的后半生都在逃亡和躲藏中度过。

他逃亡之前的很多词,都写得很美。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词中的主人公性格温和,善良爱美,她没有阻止别人折花,只在房中轻轻告诉那人,哪朵花最佳。“摘下来,插在鬓角更好看。”

蒋捷也曾远赴他乡,考取功名。每一次离家远行,思念之情都在心头萦绕。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春天,总是让人想起爱人。爱人不在身边,“一片春愁待酒浇。”但酒也不能解思念之苦,客舟中的蒋捷只想快快返回家中。

他催促着旅途的小舟,一路经过岸上随风起舞的酒帘,有着美丽名字的渡口和小桥。飘飘的风和潇潇的雨,凄清、悲伤的气氛更强烈了。

何日归家洗客袍?”他问自己。但他好像马上就回到了家中,和妻子坐在一起吹笙,点燃熏炉里心字形的香,家庭的生活原本是这么美好、幸福啊。

可是最后一句,就像一个做梦的人突然被摇醒: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原来是一个梦。”游子还是游子,家还在远方。

自此,红樱桃,绿芭蕉,这两样被蒋捷采撷到词中的事物,便成了词中名画。

我们在匆匆而过的岁月里,错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刻、美好的风景呢?每一个读到这首词的人,是不是也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常与家人、爱人相伴呢?

但是蒋捷,已经不能够了。他被另一场雨淋得猝不及防。

他年纪轻轻,因为此词名声大震,世人称他为“樱桃进士”。一年后,元朝的大军长驱直入,铁蹄之下,词人的家乡宜兴和常州、苏州一带沦陷了。次年春,被马可·波罗誉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天城”的南宋都城临安,也陷落了。

南宋幼帝、皇太后以及载有南宋皇室成员、外戚、大臣、太学生等数千人的船队在虎视眈眈的元军监视下,被押往遥远的北方。

在兵荒马乱中,蒋捷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国破家亡,而蒋捷真正沉痛的,是那个古老、醇美、知书识礼的古中国再也回不去了。

作为游子的蒋捷,记录了这段真实的流浪生活:

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 软语灯边, 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 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 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 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蒋捷又一次想起了家人。这次想念,不是曾经为求取功名的暂别,而是因眼下战乱的背井离乡所致。他应该是回过宜兴的家,但估计没有找到爱人。如今,他只能咀嚼记忆,强撑着活下去。

寒鸦到了黄昏,还可以回到栖息的柳树上去。但词人蒋捷怎么办?江山易主,白云苍狗,亡国丧家之痛没有办法医治。自己的眼下,更被具体的生计困扰。去哪儿谋生?下一顿饭还没有着落。

他饮罢村酒,在微微的醉意里去口袋里摸索。要找酒钱吗?还是想起爱人的信物?他摸到了一支笔,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怀着一丝希望问临近的老翁:“您需要抄写《牛经》吗?”老翁只是摇手,示意不要。

我们也无法评判老翁是否冷漠,也许,他自己也衣食无着,连牛都没了,要养牛的书干什么。

贫穷、饥饿,像另一场雨,落在蒋捷的头上,也落在无数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头上。

随着元人统治地位的日渐巩固,为了笼络人心,元朝开始选用南宋士子,只要选择合作,优秀的人才便可出仕为官。

蒋捷仍然坚守自己的信念,他断绝了与朝廷的关系,也断绝了与其他文人的交往,隐居终老。

对于蒋捷,历史没有更多的记载。值得庆幸的是,他留下的一点诗词,还可以让我们在今天得窥一个南宋遗民的精神世界。

听听那冷雨吧。在蒋捷的词里,有一颗湿漓漓的灵魂在呐喊,在哭泣。

撰文 | 湘人彭二

校对 | 西格玛

雨一直下 张宇 - 雨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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