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221：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jiào)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
1、徐渭:1521年~1593年，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都独树一帜，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 2、诸生:明清时，经考试录取而进入中央、府、州、县各级学校，包括太学学习的生员； 3、籍甚:盛大； 4、薛公蕙:薛蕙，字君采，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校越:在越地主持考试； 5、奇:意动用法，认为他有奇才； 6、国士:国中杰出的人才；目:犹名称。
然数奇(jī)，屡试辄蹶(jué)。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gé)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
1、数奇:命运乖舛，时运不顺； 2、蹶:仆倒，此是失败、不中之意； 3、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号梅林，嘉靖17年(1538年)中进士，重用俞大猷、戚继光等名将剿灭倭寇，又以结交严嵩父子而为人不满，1565年下狱而死； 3、客诸幕:延请他为幕府的宾客；客:以客礼对待； 4、葛衣乌巾:谓身穿葛布衣衫，头戴黑色头巾，当时此为乡野隐者之服。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
1、督:统领； 2、介胄之士:介胄是指铠甲和头盔，此指将领； 3、膝语蛇行:跪着说话、爬着行进；极言其恭畏之貌； 4、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谓徐渭仅靠一个秀才的身份而不畏惧也； 5、方:比拟；刘真长:东晋人刘琰，字真长，曾为司马昱幕客；杜少陵:唐代大诗人杜甫，自号少陵野老，曾为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客。
会得白鹿，属(zhǔ)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zhòng)，视一世土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1、会:恰逢；白鹿:古人以白鹿为祥瑞之物； 2、属:托付，交托； 3、永陵:明世宗朱厚熜的陵墓，此代指明世宗； 4、疏计:泛指奏表和书信公文； 5、奇计:谓出敌不意的战术； 6、谈兵多中:对军事问题发表的意见大多很中肯； 7、视一世土无可当意者:看世上的事没有能难住他的； 8、不偶:不顺利，指没有遇到被赏识提拔的机会。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niè)，恣(zì)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yǎn)、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1、有司:官吏； 2、放浪:放纵不受拘束；曲蘖:酒曲，代指酒； 3、态情:纵情； 4、穷:尽头；朔漠:北方的沙漠； 5、偃:倒伏。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chēn)如笑，如水鸣峡，如种(zhǒng)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jī)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1、失路:比喻不得志； 2、托足无门:犹言无处容身； 3、嗔:怒； 4、种:植物的种子；此形容诗有生气； 5、羁人:谓飘泊于旅途的人；寒起:寒夜起身徘徊； 6、体格:文体风格，此指诗的体裁、格律；卑:低，不高明； 7、匠心独出:谓工巧独特的艺术构思； 8、巾帼:本为妇女的头巾和发饰，此处喻指扭捏作态的人；事人:侍奉他人。
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zēng)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diào)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1、气沉:谓作品的气势沉稳；法严:谓作品的章法严谨； 2、格:作品的风格； 3、韩:唐代韩愈；曾:宋代曾巩；流亚:指同一类的人； 4、雅:平素，向来；时调:犹时俗，当时的社会风气； 5、骚坛:诗坛，文坛；主盟者:领袖； 6、叱而怒:斥责和憎恶； 7、越:指徐渭的家乡浙江一带。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1、书:书法； 2、欧阳公:宋代欧阳修；引文见欧阳修诗《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原文为“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妖韶:妖娆美好；余态:余留的风韵； 3、间:有时，间或；余:余力； 4、超逸有致:超俗而有情趣。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biàn)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yáng)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
1、疑杀:因怀疑而杀害；继室:于原配死后而续娶的妻子； 2、张元汴:字子荩，隆庆进士，官至翰林侍读，徐渭同学张天复之子；太史:明代称翰林；力解:尽力解脱； 3、佯狂:装疯； 4、不纳:不让进门；纳:接纳； 5、下隶:泛指地位卑贱的人。
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róu)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quē)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1、揉:用手来回擦或搓； 2、周望: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万历中会试第一，曾官翰林编修； 3、同年:科举时称同科考中的人为同年。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líng)圄(yǔ)。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
1、石公:作者自称； 2、数奇:命运乖舛，时运不顺； 3、囹圄:牢狱； 4、间世:隔世，谓其隔代才会出现； 5、礼数异等:礼遇特殊； 6、人主:帝王，此指明世宗朱厚熜； 7、独:只不过。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wú)秽(huì)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jī)也。悲夫！
1、芜秽:污浊； 2、百世而下:数百年之后； 3、不遇:不得志 ，不被赏识； 4、梅客生:即梅国桢，字客生 ，万历进士，官兵部右侍郎，作者的朋友； 5、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他的病比他的为人奇特，他的为人比他的诗奇特； 6、“无之而不奇”二句:谓他没有不奇异的，正因 为如此，所以他又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前句中的“奇”，指奇特。
徐渭书法
《徐文长传》全文: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jiào)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jī)，屡试辄蹶(jué)。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gé)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zhǔ)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zhòng)，视一世土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niè)，恣(zì)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yǎn)、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chēn)如笑，如水鸣峡，如种(zhǒng)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jī)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zēng)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diào)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biàn)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yáng)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róu)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quē)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líng)圄(yǔ)。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wú)秽(huì)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jī)也。悲夫！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以奇字作骨，而重惜其不得志，悲壮淋漓，文如其人，且令天下后世负才不遇者读之，一齐下泪。或谓文长既见重于胡公，《白鹿》两表又为永陵赏识，何难立荐于朝、以贵其身?想必文长当日有所不屑耳，然惟不屑。所以为文长也。嗟乎，科第埋没英雄如此，可胜浩叹!
袁宏道:1568~1610年，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湖北公安县)人，明代著名文学家。万历进士，曾官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等职。明代文学反对复古运动主将，既反对前后七子摹拟秦汉古文，亦反对唐顺之、归有光摹拟唐宋古文，认为文章与时代有密切关系。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他和兄宗道、弟中道在文坛皆有名，人称“公安三袁”。他是“公安派”的代表作家，著作有《袁中郎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