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友谊是慢的 | 西东合集

孩子们拾起我们的骨头
绝不会知道这些骨头
曾灵动如山坡上的狐狸;

并且秋天,当葡萄以其气味
使锋利的空气更锋利时,
这些曾具有一个生命,

呼吸着霜;极少想到伴随
我们的骨头我们留下了很多,
留下了许多事物仍是的样子,

我们眼见的我们触摸的。
春天的云吹过关闭的宅邸,
远离我们的门,大风的天空

叫喊一种有文化的绝望。
我们长期了然宅邸的外观,
我们关于它的谈说变成

它所是的一部分……还在编织
蓓蕾光环的孩子们,
会说着我们的话并全然不知,

会说那个宅邸像什么
如同生活在那里的
他留下一个灵魂骚动于空墙,

一个脏房子在一个被毁的世界,
一个憔悴成白色的影子碎片,
被豪华太阳的金色涂抹。

(华莱士-史蒂文斯《来自火山的明信片》,李景冰 译)

  “友谊是慢的,与诗的友谊会来得更慢,很慢。”这句话是留给自己的,随手拈来。你完全可以相信甚至理解一个诗人是如何找到与诗的友谊的桥梁。这架神秘的友谊之桥会不会出现,其实它就在那儿,就在你眼前的一个拐角。它更像一架云梯在云海里神出鬼没。只是你已被忽略,无论你的词语有多重,有几条纵贯线,它所连接的是人类的终点还是媚态?它都在,被你宠坏的事物仍在,你所要转述的不是事物的真相,而事实的真相恰恰表明,慢。慢是时间炮制友谊的圣手,慢会消化骨头,会拆穿那些事物的真实影子的碎片,会成就你不敢奢求的高级享受。
  我们的骨头怎么啦,我们有骨头吗?我们凭什么么理由留下骨头让孩子们去拾得?曾经的我们也是孩子时,我们又是如何拾到的?骨头的衰变是缓慢的,慢得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还要慢。而火山,它会消融骨头的硬么?它会把骨头碎裂后压制成一张带有葡萄香味的明信片吗?会,也不会,火山是用来解渴的,是来解这个不老星球的饥寒的。遇到华莱士-史蒂文斯之前,我听说过《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和《弹蓝色吉它的人》,但都没有认真的阅读过,只是浮光掠影式、走马观花式了解了一下。后来在诗探索的道路上,一不小心遇到了刘义,遇到了木朵,是他们介绍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人,这个在西方诗界获得过崇高声誉的人,他不可能会骗我,换句话说,他的诗不可能会蒙蔽我的心灵。再后来,我模仿《大个子红种人的朗诵》写过一首诗,诗的题目不记得了,至少觉得没写好,就随手弃置了。但是那首没写好的诗肯定还在,它或许就藏在某个角落,一直看着我如何待它,是重拾它还是彻底忘却。直到今日清晨,我才想起来,而且还是受到了诗人木朵的鼓动。为什么不可以重新认识一下他,从而获得更多的诗的格外奖赏。在我这样反问自己的同时也反思他者的诗是如何达到一个又一个高峰的。或许,我可以从他们那里(特别是像华莱士-史蒂文斯这样的大诗人那里找到恰如其分的答卷)。
  这些从火山上抛洒下来的骨头,曾灵动如山坡上的狐狸。狐狸在这里是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意指。一个是真实的狡猾的狐狸在我们中间夺取我们的文明成果,一个是虚构的狐狸它并不比孩子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高明多少?你想啊,狐狸多狡猾,多灵动,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的山坡上跳来跳去,简直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比这个下午更惬意更开心了。华莱士-史蒂文斯渴望过这样的生活方式吗?答案是肯定的。每一个诗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个与之相同的小孩,他或她并不想受到更多的束缚。自由散漫的天性是每一个孩子的共性。而具有诗人气质的人或者说具有关怀命运、同情事物的必然发展规律的人,这样的人就很少。在这里,孩子们暂时充当了一个未来的看客,看客的心里是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的。同时也不会过多地去思考这些骨头所携带的文明密码,后来还是诗人自己告诉我们“是一个被毁的世界里憔悴成白色的影子碎片”。毁了就毁了,还成了影子碎片,白色的影子碎片,这不是灵动的狐狸原形吗?
  诗人的表现手法是隐喻的,又是欢快的。你看,他很快就谈到了秋天,刚刚还是愁眉苦脸,还在担心那些骨头会落到无知者的手中,一个转身就忘记了,就不在乎孩子们手中那沉重的包袱了。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是葡萄气味的锋利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生命个体给揪出来了之后又呼吸着霜。霜是一个灾难性的警喻,又是一重一重苦难生活的必由之路、必然之门。你没有选择,孩子们没有选择。只有在这空气中充满着葡萄气味的家园玩耍如骨头(即死亡的不可逆性)。有时我常常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河边砌沙堡的感觉,当我和我的小伙伴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或许说用尽了此生)的时间建造好了一座城堡并彼此欣喜若狂之际,一头刚刚获得牛妈妈充许自由活动的小牛犊冷不丁地冲了过来,用它那还未长出坚硬牛角的肉角摧毁了城堡,这种哭笑不得又庆幸自己没有被撞到的复杂表情包,一下子就在我们稚气的小脸上露了出来。诗亦如此,诗的命运的脚步是停歇不下来的,它在每一个独立写作者的心中都有着不同频道的。
  有时,我阅读一首诗是嗅着气息而去的。诗的气息很重要,那种不可名状又欲吐无言之感,仿佛它说出了一个真理又埋掉了一个真理,对我而言必不可少,否则它就是一件不成熟的雕刻作品,就是一粒未曾饱经风霜的青葡萄。多年以前读到这首诗是没有印象的,它说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过?它就是山坡上那一只灵动的狐狸,我连它的尾巴也抓不着。华莱士-史蒂文斯想告诉我什么,他躺在那一堆白色的骨头中间,我会通过嗅觉找到他吗?或许,我根本找不到他,因为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和他创作这首诗的动机是有错觉的。我也知道在当今诗界解读他如解剖自己的骨肉一样,我是滞后的。我惟一能说出的是我自己的感受。或许我的感受也是重复了别人的感受,但这有怎么样,我的看法并不代表所有人的看法,我对此诗的粗犷认识也并不影响其他诗人的认识价值所在。当我告诉你我是硬着头皮写下这些若有若无的句子时,你会唾弃我吗?我想你会的,因为你才是真正读懂了华莱士-史蒂文斯这个老头儿的诗的。我不想充当那只灵动的狐狸,我只想用我的狡黠逃过这一却,我想对孩子们说,你们的不幸来自火星,火是毁灭一切证据又保留一切关键证词的活体。火是活的,会吐舌头的,那蓝色的舌头没有人能逃得过。一张来自火山的明信片,诗人的日常非常遥远,明信片对于他来说仿佛就是从火山发出的,那深刻的灰烬记忆是抹不掉的。及有可能,诗人遇到了什么,创作的瓶颈,还是友谊的危机?或者说,是来自当今社会动荡的哗变。
  骨头是陪伴孩子们的终极关怀。不,换句话说,骨头上的那些勒痛是不死的,是会复活的,会在我们中间充当向导,把我们引入胜地,引入事物仍是的样子。我们眼见的,我们触摸的,都不是真的,都极有可能是骨头的喉舌。我看骨头,是带有火温的,是蓝色的种子,是我们不曾企及的但又能吸引我们投入全部而追随的神秘物。同时,我也怀疑过原文的本意就是骨头,为什么不是陨石或其他坚硬之物?或是即可传递信息又能供孩子们玩耍的单纯光环?我们留下了很多,很多么?我并不以为很多在这里是实指而是虚指,其实我们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块携带所有虚假信息的骨头,而且还是一块被烧焦的骨头,即虚弱得不能呐喊也不能帮助孩子们重拾信心的文明基石。同时骨头也意喻坚毅果敢的人才有的精神遗产。在这些精神遗产中,有我们眼见的可触摸的,也有我们不可见的不可触摸的。诗人在此使用双关语告诫我们,事物仍是的样子,即便是消亡了也在。灵魂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灵魂始终处于道德的高地,始终处于神鬼的中心,它是诗作中的布道者,是游刃于诗中的推手。当一首诗无法进行下去而又找不到其他渠道来疏浚时,此时,灵魂就会跳出来指明道路,就会大呼小叫地告密于你,让你歇斯底里地为它服务。
  遇到此诗是我的必然,但理解并接纳它,像娶一个小脚女人那样地倍加呵护与精心读懂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学识和超级想象力都是横亘在我与此诗之间的天河,几乎不可逾越。但并不代表我就不能剖析和肢解它,甚至用我自己的笨方法去揽其细腰,除其锁链,我就会得到诗的谅解,与它共呼吸同命运,在这深夜,从而得到了望梅止渴的神奇功效。诗要怎么写,要以什么样的形式去表达它,结构非常重要,但无结构也能写出功能特异的诗来,那只怕是天才诗人的事了,我们这些普通诗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我不是说华莱士-史蒂文斯就一定是天才诗人,但也不能否定他不是天才诗人。诗人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并不是一个特别受欢迎的诗人,他若无其事又不露声色地写下这首诗时,已经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诗人了,他这种自觉式写作的状态,不跟风,不违背自己良心的创作,针贬世事又洞悉人性的直截了当的叙说,的确是我们这一代诗人的表率。我不是他的知音,我想成为他的知音,但是我做不到。在与诗人成为知音的秘道上,友谊的桥梁愈发明了,愈发像一个孩子爬上高树快要掏到那鸟蛋的光滑皮肤了。光滑的,没有棱角的形状,它不扎手,但却很难固守在某一个地方,那怕此地备好了凹槽。我是幸运的,又是大不幸。我有幸从此诗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秘笈,虽然此秘笈并不是值得所有人都认同的,但至少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诗一定是建立在渊博的学识之上,除了它无别的近路可走,那怕是捷径也不大可能。就如诗人所说“叫喊一种有文化的绝望”。远离我们的门还是大风的天空,远离我们的门被关在一座宅邸之内 ,这座被关闭的宅邸是什么?是文化大餐还是野蛮的文明人的福地。宅邸本身的身份不能确定,那它里面的神神色色的东西是否会跑出来吓倒孩子。
  春天的云,又是春天的云。它既是一个新事物的出现,更是一个旧事物的消逝。春天是美好的童年,是云的活泼,是可以用绳子套下来的绵羊和麋鹿。春天的云,一片多么惹人的彩色。它吹过这关闭的宅邸,它也想长驱直入这宅邸的里面,想获得这所老宅的认可,或者想进去歇歇脚,但不大可能,因为这宅邸是没有门窗的,是关闭了的我们。曾经,文化的自信给予了我们同等的权力,做人的权力。可是没人会要了,因为这堕落的人世已不需要这文化的自信了。文化像垃圾一样被关闭在旧宅里,就像我们的骨头,即便是被孩子们拾到,也不会读到其中有任何价值的信息了。铮铮铁骨终将化为乌有,信心满满终将一腔热血。为谁哀为谁鸣已不重要,这个如是所是的世界终将成为人类的火葬场。春天也不会例外,那些变化莫测的云也不会。大风在天空中绝望地叫喊,谁也听不见。诗人听见了吗?诗人的耳朵也早已装上了耳塞,一道不招惹是非的藏身之门,他没有理由不关闭它。
“我们长期了然宅邸的外观,
我们关于它的谈说,
变成它所是的一部分…”
  关于宅邸,关于宅邸的内幕,我们是无知的。“我们长期了然宅邸的外观”是有罪的,是表象之表象。我们不能打开它从中获得什么,但也不能浅尝辄止,以为毫无必要进入内宅而一观?内观肯定不同于外观,那些丰富的知识会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错在哪儿。它会让我们少走弯路从而重新获得对世界认知的权力。这种权力是无价的,它不会和来自于外观那么蒙骗我们的眼睛,那么瞒天过海让孩子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又毫无实际意义的话。宅邸有了,但它就像我们自身一样被关闭了,被搁置于荒漠,就连我们的谈说也已变成它所是的一部分了。无奈的纠缠,无视的矗立,这些如同肓人摸象一样的文化自信,它在谁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诗人要呐喊,要锋利的空气振聋发聩于那些权力的漩涡,对一个新世界构建的渴望,对一个旧世界秩序的推倒重来,诗人是有责任的,是责无旁贷!所是在诗人眼中包罗万象,恰似万物之音于无声之中,这是最要命的烂掉。宅邸是否呐喊过,是否对路人发出过求救信号,还是它一直都在享受着来自外部世界赐予它的奖赏?那么它那缜密的沉默的恰似宝石一样的真理是否已腐朽?从内脏散发出灰烬的光辉。
  或许,诗人自身就是那宅邸,而且这宅邸的命就是诗人自身所拥有的逃不掉的命。命无常,我们还需要用它来获得什么或丧失什么,已没有这个必要了。还在编织蓓蕾光环的孩子们有这个必要吗?孩子们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会说着我们所说过那些话,会谈论这如我一样的宅邸,它曾经经历了什么,它是虚空的还是藏有实物,它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让孩子们重拾自信周旋于世界的荒唐之中。让我重新回到“叫喊一种有文化的绝望”之中,华莱士-史蒂文斯那颗骚动的心是不能停止呼吸的,否则他会死去,像烂柿子一样从那高高的日头上坠落。他拼了命地要保护什么,要尊重什么,他用他那有限又微乎其微的力去阻遏急浪中的飞舟,他能做到吗?可以说,他只是像闪电一样在夜空中划过,了无痕迹,那些优雅的熟睡人是听不到的,而那些能听到的以天地为家的孩子们却无能为力为其鼓掌助阵,恰如此刻的我。我是不能逾越这友谊的尺度的,我遇到他是缘分所在,是我的脆弱和他一样经不起折磨。我所享受的,恰恰也是那时的他所享受的,但我并无他的才华,并未写下如此深入心脏的杰作。我是一个不称职的诗人一点也不为过。我通过观察事物的发展规律避开了众人的目光,我所做的工作只为我所用,与文化不沾边的。那些所谓的绝望的叫喊也没有,我想我们能有几个人能做到哩?同时我是幸运的,因为此刻的我,还是拥有一点点关于谈话的权力在作祟。
  即便是此诗对我的漠视也毫无怨言。我们共同的友谊来自华莱士-史蒂文斯那个小老头儿,他躲藏了起来,在暗中观察、考验我,甚至还会使出一点点杀手锏鞭我。我不想了解他的全部,诸如身世、名声、生前和死后所获得的种种荣誉等等,我只想知道他曾发出过怎样的声音,在世界屋脊上沉寂着还是如大风一样锋利无比!曾经,他的优越感浸透了耻辱,他为此付出的汗水没有被白流。试想,在美国康涅狄格洲一辆驶向城中心的巴士上,华莱士-史蒂文斯正坐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低头沉思某一段或某一个诗句的酝酿工作。晨曦和晚霞浸染了他那头金黄色的白发,没人或无人知道他的名字。此刻,他可能在想,他就是那个被关闭了门窗的宅邸,一座充满着奇思妙想的神圣殿堂。他之所以会写下这样一首充满睿智的反讽诗篇,与他自身这种与世无争又需要做点什么的灵泉找到了一个爆发的火山口。同时,北美洲也是一个多火山的民族,诗人用火山为突破口,喻意明显又意味深长。一个建立在火山灰烬上的强悍民族,应该有它自己的历史博物馆,有它自己的文明方阵,更有它超越自身文化同盟者的录入,但是这一切,诗人当时没有看到也没有感受到那种民族文化精髓的所在。他构思了这样一首诗短章,他把个体命运融入到世界的命运当中去,他是对的。那孩子们在做什么呢,是拾得骨头而不知道对它说些什么,还是说些连自己也不懂的拙见。孩子们只顾低头玩耍,浑然不知陷入了道德与文明的双重废墟之中。
  而其中一个低头玩耍的孩子也许就是诗人自己,他也曾经拾到过同样的骨头,同样不为所动,不虑其害,时有浑浑过日子的感觉,但诗人的创作是不会被商业头脑所击垮的。在那个良莠不齐信任缺失的年代,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其时代的绊脚石,也有可能成为时代的先驱者。华莱士-史蒂文斯或许没有这样想过,他渴望一种全身而退的生活,一种有足够原创力与想象力高度溶合的过程。诗人蜗居一隅,与世无争,实则避于暗中,洞若观火。这样,他就有丰富的空间想象而不被当时之音所干扰。那些闪烁如萤火虫一样的诗句就这样诞生了,就这样从时代的里巷冲出来,在人们日常事务中得到了指引。学者和知识分子也介入了他的诗中,并使之如一个醒目的长夜灯照亮在昏馈的甬道上。孩子们会在那里争议这座浑身散发出古典主义光辉的宅邸像什么,是一座文化大宅还是一座唬吓人的空邸。因为关闭的缘故,因为不得近入的原因,那个灵动如狐狸的人,也只能揣测和仰慕,甚至卑鄙和责难它。这样的命运是不值得推崇的,是诗人封闭了自己情感因子的前奏曲。孩子们的猜测是不确定的,是只是而已,他们在大风的鼓噪下,留下一个陌生得如同昨日弃之的饼干,那种葱姜的刺激气味闪电般在脑海里划过空墙本身,一个旧他和新他在记忆里交替复命。
“如同生活在那里的他,留下一个灵魂骚动于空墙,”
  灵魂佐证了一切有无的空穴来风,如同生活在那里的虚无。他是虚无的,诗人已意识到虚无的存在远远大于真实。真实是无味的,是灵魂出巡于密林又返回于城廓的无声,是我们之间与世界之间的无谓交流,是那惊鸿一瞥,是一个处子的肉身被迫按照上帝的尺寸画在那空墙上的幻影。我们没有选择没得选择,从出生到死亡的路上,一步一步未见有过越轨之嫌。火山的灰烬被制成了明信片,火山上的生命迹象也通过明信片来到了孩子们中间,或许这些拾得我们骨头的孩子就是那一张张拥有苍白空泛内容的明信片。骚动于空墙,为什么要骚动于空墙,难道还有别的企图?又是谁在那儿骚动这淡而无味的人界?或许,诗人仅仅想留出一个较大的想象空间给我们以澄清,给我们装上一架永动机,在那锋利的大风中划破长空,砸了那道关闭紧紧的虚无的大门。诗人在上下班的途中,把所有的风景都留给了别人,而自己则留给了诗。诗是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气穴,是陪伴他虚度这晦涩日子的调味剂。在这里,诗人回到了“这些曾具有一个生命,呼吸着霜;极少想到伴随我们的骨头”的画面。
  我不知道读者怎么去理解这一句诗的涵义。一个生命,呼吸着霜,我们的骨头,缀起来就是枯槁如骨头的我们如同一个生命在哪里呼吸着霜。霜是奈何的代名词,在今天看来,霜就是那雾霾,那遮蔽了阳光的阴暗日子。我们的先贤也早已从奈何中找到了人活着的价值与取向。诸如陶渊明、王维、王阳明等,他们致力于存在价值的实用性的同时,又不让那些具有阴霾多晦气的日子从枯燥乏味的时光中流逝。华莱士-史蒂文斯这老头儿也如是所是,他虚无得写下了诸如《十三种看乌鸫的方式》和《弹蓝色吉他的人》这样“无聊又有趣”的诗篇,他用诗安抚自己的灵魂,那颗长年得不到安抚与承认的心灵,他想他是认真的,他是可以从诗中找到生活乐趣的圣徒。如今看来,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付出,他给我们这些膜拜诗的孩子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典范。
  但是,他成功吗?当我们敲着自己的头骨对自己说。我成功吗?我想成功是没有边界的。在生活中,他有可能是一个失败者(他的商业价值可能会更大)。在通往诗的秘径上,他也只是找到了表现自我的一种惟一方式。没有人可取代他人,没有诗可取代诗。诗这个赤子他是忠诚于忠诚他的人,即便是像华莱士-史蒂文斯、卡瓦菲斯、奥登、里尔克、荷马、但丁这样伟大的诗人,也取代不了诗的所有技艺和未来。也许有人会说,你这样介入一首小诗的内部,你是有罪的,你会把我们误入歧途而不复返的。我毫无反驳的理由,是的,事物仍是样子,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的谈话,孩子们的疑惑,不明白和停留在那儿的白色影子的碎片,都不会随我们的挑剔和包容而消失掉。那座巨大的空物又丰饶的宅邸,它未曾游离于我们的视线,它恰如一个虚职在那儿待着,它会等,会慢下来,会等到它的友谊的到来,它会让孩子们(上帝的衍生物)重新审视它的存在。我读懂了这首诗吗,我知道我还远远不够,我别无他法,我和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一样,宅在宅中,我所交代的并不非我所愿,我所憧憬的恰恰是我所需,这种矛盾的心理加速了我通往幽闭诗径的冲动。我曾阅读过诗人臧棣的诗评《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诗评中写到戴舒望曾有过不对等的诗的待遇,而臧棣以为,戴舒望恰恰是新诗中写短诗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一首只有四句的短诗《萧红墓畔口占》,它怎么就闯入了中国近代新诗发展史上的鼎足位置,我想这肯定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华莱士-史蒂文斯应该也是这方面的情感高手。这首《来自火山的明信片》同样值得我们给予它应有的诗的待遇。诗中所用“骨头、狐狸、霜、春天的云、宅邸、空床、脏房子、影子碎片、豪华太阳等等”一系列名词,成就了一条完整的暗指的链条,而这条像金色龙一样的链子绕着的是“大风的天空,叫喊一种有文化的绝望”。我们绝望吗?我们的绝望是来自文化的绝望还是来自认识自身局限的绝望?我们不能认清自己是什么,想什么,要什么,我们茫无头绪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浑然不知地离开,这是不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宿命?况且,在这样一个被毁的脏房子里,我们无法不被毁。我们最终成为火山口的遗骸,在这个不老星球逝去之前,会或者不会被孩子们拾得。拾得,是一种文化自信。不拾,也无关乎这个世界的痛痒,世界的本来面目仍在,它就是那个如是所是的样子,它不会被人类或别的什么物种所改造?而诗人所憧憬的,所超级浪漫的,所要紧紧抓住并留下来的友谊,与诗的友谊,也会到来并失去。
  “一个憔悴成白色的影子碎片,被豪华太阳的金色涂抹”。同时,诗人是憔悴的,像一个白色的影子碎片。幽灵一样的白色,碎成了碎片,悲哀得要命。但是,转机来了,当诗人或我们处于这种即将被沉沦的真实之中,被低估的现实之中,豪华太阳的金色照射了下来。那一层一层闪耀的金光,涂抹在诗人的身上,涂抹在这所脏房子的墙上,涂抹在这个被毁的世界里。就像这首诗一样,也被豪华太阳的金色所涂抹。我们不禁会问,要问,一首诗的价值有多大,能走多远,那就让我来回答你吧。一首有价值的诗的价值,它通常和阳光雨露一样被渴望、被万物所认可并惠及万物。除非生命的灭绝,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它从文化自信者的心中抹掉,那怕火山也不能!

2018-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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