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同那些往事(小说)
因为在乐平城里长大,所以我从很小时起就对乐平有着很深的情感,虽然那时候的乐平城已经败落不堪,缺失了祖辈传说中的荣耀与辉煌,城隍庙、钟灵寺都荡然无存,城墙也仅仅保持了基本的轮廓,也只是一段横跨要隘的黄土山梁而已,老辈人传说中的老街、油坊院、染房院、酒坊院等都只是一排排依山而筑土灰土黄的老窑洞,完全没有一点儿名字里所念的况味,之字形散布蜷缩在残塬咀上的黄土窑,似乎都很破旧,却是憨厚朴实的乡亲们的蜗居,我家就在离老城墙不足三百米的书房院,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书房院的土窑洞同样漆黑破败,与温文尔雅的书香之气了无关系,唯有爷爷常常说道着它的来历。
乐平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家居住的老窑院叫书房院,乐平城外熟悉乐平的人和亲戚也知道书房院在乐平城内偏北的东沟畔,而要说书房院与乐平城所有的老窑院的不同之处,也似乎仅仅是因为书房院是一处地坑院而已,且从严格意义上讲,书房院还不是全地坑,仅仅是一处半地坑院而已,因为书房院的庄形似乎是从东南部临沟的地方起坑挖筑,当年工程的土方肯定是自沟口推至沟底,而不是从平坳地里挖掘方地坑营建,这只是我的推测,因水土的流失东南畔塌陷而形成后来的样式子也极有可能,只是谁都会明白,书房院临沟的东南面修一条坡道向西接乐平的老街是完全可能的事情,可当年营造的主人却偏偏另辟蹊径,挖箍出一弯斜的洞子坡直通北面的平地,绕数十米才连接到通向老城门的主道。反而把东南面崾岘处用夯土墙严严扎实,只在底部留下一段出口的下水槽,那段下水槽或许是岁月悠远的一段废马槽,在岁月的水冲风蚀里苍桑无比。
乐平城很小,称之为城的历史或许已很久远,我猜想在最辉煌的年代,小城里能够供养的人口也无非数百及千,而我家居住的书房院却很大,数得上乐平城里比较有规模的院子,地坑院东、西、北三面共筑有十一只窑洞,而且前院和后院间还夯了土墙隔断,我们一家九口却只占据了东面较小的三孔窑洞,北面和西面住着刘姓两兄弟,墙外的前院同样有四孔窑洞,以前曾被村上占用做过吃大锅饭的大灶,而且还做过集体羊舍,这些历史常被院子里的大人们提起,而我记事的时候那四只窑就都成了空窑,其中有一处是公用的石磨房,另三处是院中三户人家的柴禾窑,除了各类柴禾,也放置一些木犁烂斗之类的杂物。
说起书房院的历史爷爷总如数家珍,他总会说刘家是后来占籍的,说书房院古来就是我们佟家的家业,也正是因为我的七世祖佟宇清在这里讲书授课大半生,后人们才把这个院子称之为书房院,这称谓百年未变,直到今天,虽然它已失却了原有的职能,但人们没人愿意改口,因为有个名字才更便于说道,更容易让人在生活里对号标记。佟宇清是我的七世祖,爷爷说那是谱谍记载的,至于更久远以前的事,谱上没有,更没人能说的清,这一点爷爷比谁都有权威,因为佟氏族谱就是七世祖宇清修编的,保存百年,历尽磨难,最终却是在爷爷手里失传的,爷爷说起这些往事总是唏嘘不已,说他对不起列宗列祖,尤其对不起高祖,因为高祖父当年逃难经陕历晋,丢失了三儿重永和姑娘重巧,却自始至终未敢丢谱,爷爷说高祖后来曾用毛笔把这些历史补录在祖谱的艺文录里。
历史的瓜瓞延绵总如潮起潮落,人们总在尽力的搜索着历史的痕迹,同时总在不断的撕裂和消亡着过去,所以我们总难找到连续的历史,爷爷说当年修订工整的佟氏族谱堪称精绝的艺术品,但谱上对佟氏族人徙居乐平的历史却模棱两可,仅说明从山西大槐树底迁来之说有讹,立谱也仅仅是从考证到的一碑先祖石碑坊记起。
爷爷非常非常地崇拜七世祖宇清,说宇清祖的祖父讳喆,曾出任瑕州学政,后官至耀州知府,晚年受同僚诽谤革职归里,又被石门贯匪李拱元绑架勒索重疾,还归时已奄奄一息,临终嘱子孙勤俭读耕,莫为官为宦。时宇清祖已列拔供,正值弱寇之年,却谨尊祖训,从此以教书种养为业,在地坑院教乐平的子弟习文,终老不仕。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书房院的整个院落足有二亩多,住人的后院里除了几株爷爷栽种的杏树,还有两棵很高的枣树,院子宽阔而平整,院子里三户人和平共处,各人自扫门前雪,父亲闲也常会蹲在院子里铲除新生的杂草,但整个院子里的大人孩子都没有栽树养花的习惯,大家可以坐在一起聊天打牌,听爷爷讲那些陈年往事,却没有人想着怎么会让院子变得更富有生气,我可以回想起那宽畅的庭院偶有猫狗和鸡子拉撒和大人的追赶,却始终未能从中领略到诸如“百草园”般的生机,大人们总是把院子铲扫的干干净净,裸露着白晃晃的土地,但我却无法否认书房院给我的快乐,我与哥姐们在院里的追闹嬉戏,书房院是我儿时的乐园,也一定是我爷爷和我父亲曾经的乐园,我猜想我的爷爷及我父亲小时候也一定同我一样,在庭院里滚铁环,打垓瓦,做那些古老而简单的游戏,度过漫长而旷味的青葱岁月。
书房院前院与后院仅一墙之隔,但前院却相对繁芜,野草从生,显现着人们行走的车辙阡陌。在前院的窑间有一口水井,一口不知岁月的老井,老井的出水量越来越小,隔三两年我们三家总要联合请人下井掏挖一次井底,井越挖越深,那盘老牛皮井绳已达二十多丈长,每次放绳的时候都需要两个人抬,但每次掏挖之后,井里的水就会相对丰足一些,只是井里的水也不只是我们三家食用,周边邻近的住户也常来打水,我常可以看到村上的群从挑着木桶从坡头向下走,爷爷就开始喊大哥备绳索,他则一瘸一拐的习惯性坐于井口帮打水人溜绳拉索,院子里叮铛做响的桶索声终年不绝于耳,院子也相对的富有生气,许多时候,一些不打水的群众也会来凑热闹,坐在水井正前方老槐树下与绞水人谝闲说古,老槐树是乐平城里最老的一棵青槐,树龄居说已过了百岁,树下一片浓荫,周边还有几株楸树,却都不甚大,旁边出几株新苗父亲就会砍了做柴烧,树与树之间的中心地带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夏天的池塘却总会蓄着一些水,院子里的雨水,井里打上来洗桶或带泥的桶底水,给院子一些润湿的气息,这些水可以洗衣喂猪,也是我童年和伙伴们玩耍的水资源,只可惜那年月我们家里一只鸡都没有养,大人们对孩子玩水又时时高度警戒,所以池塘也被填的越来越小。
母亲生了五男三女,我记事的时候大哥大姐都已上田挣工分了,可家里一直穷的叮当响,一个个穿的破破烂烂,年年青黄不接,在乐平城里我们一家也是被可怜的对象,因为我最小,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哥姐们穿过补丁盖补丁的老布衫,经常光着脚板,常常受村里的小伙伴欺侮,所以我只跟哥姐们玩,只是饥饿在那个岁月里却常常诱发着我的窥觊,我总希望有东西吃,可我家里穷的连碗都买不起,许多时候我哭都不是受了哥姐的欺侮,而是饿的难受,饭熟的时候奶奶总是先颤巍巍地盛一碗端给父亲,母亲不忍我和小姐姐哭嗥不至,抓着木勺隔着锅台倒些玉米糁子饭到木槛坎上烫得我们直唏溜,木槛坎上有爷爷用凿刀凿出的六个小坑,每个小坑就是一只碗,哥姐们与我一样,都是吃着这碗里的饭一天天长大。
爷爷的身子骨硬朗,身材高大,饭量也出奇地大,他每天比父亲吃的都多,却一直说他没吃饱过,他总是不经意间说这么一句话,奶奶和母亲立即就会联合责骂:“猪变的,”“喂不饱的老狗”,“老不死的残废”……奶奶怎么骂,母亲也会怎么骂,奶奶骂母亲跟着附合,或是母亲骂一句奶奶就骂的更为亢腔有力,这时候爷爷就像是做错了事般的低下头一声不吭,或是深深把头埋在双手的臂弯里,有时他也会一味地抽他的老旱烟,他的旱烟锅从来不离身。
爷爷吃的旱烟叶是他在门前的沟地里开荒种下的,有时他在池塘边的树荫下也栽旱烟,只是那旱烟叶总长不大,听说爷爷为在沟畔的荒草坡上开荒种旱烟叶曾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揪斗,这事奶奶常常提起,也常常是在爷爷抽烟的时候揭短骂爷爷是“狗改不了吃屎”,但到我记事时,社会环境已相对缓和,没有谁割谁的尾巴了,倒是常有人来找爷爷“蹭”烟抽,同院的刘家爷爷和刘家叔叔终年都蹭爷爷的烟抽,所以他们比父亲待爷爷还好,每每见面都带着讨好的微笑。可爷爷对刘家爷爷从来是不冷不热,不瘟不火,他常对我们说,要不是刘蛮牛(刘家爷爷的外号),谁知道我手里保存了老辈的佟氏族谱呢?我愧对列祖列宗哪。
爷爷饭吃不饱,烟却抽的不少,他的烟斗终年不离身。而奶奶又是最反感爷爷抽烟的,奶奶常常会把爷爷的烟杆一把夺走扔到院子里去,奶奶体态臃肿,缠裹着小脚行走从来困难,但她抢爷爷的烟斗总一抢一个准,而且即使在那样的年月里,奶奶的身体也总不显瘦,她每天颠着小脚在窑院里跑出跑进,谁说的话她都唯唯诺诺,唯有对爷爷从不客气,爷爷每每被扔了烟杆,就一声不吭的下炕去捡拾回来,即使那烟杆被奶奶丢进炕洞或炉火里烧掉,他也会默默拨拉出烟锅头找竹竿重做一支,幸在烟锅是铜头,短时一般烧不坏,只是遭奶奶做难实在受气时,也常会是回骂一句——“老不死的东西”。
因为右腿瘸,爷爷在合作化时代给村上放养了许多年羊,那时候家家都吃不饱,爷爷每天放羊总会带回来一些吃的东西,或是春天的槐花、苜蓿芽,或是夏天的灰灰菜、苦苦菜和野曲曲,当然还会有一捆捆的烧火的柴禾,那柴草捆里也常常会藏有几个土豆,一两个苞米,或是山小蒜或野蘑菇……那些东西无疑是那个岁月的美味,无不极其诱惑地勾引着我们哥弟们少年的食欲,所以每当日午或黄昏,我和哥姐们常常会冲向走下洞子坡的爷爷,在他的粗布衣兜和柴草捆里找吃的东西,爷爷会把带回的东西一丝不留地交给我们,用皲裂的大手抚摸我们的脑袋,这时候的爷爷总显得爱怜而温存。
及我稍长时,爷爷因年迈已不再放羊,家里却依然一穷二白,吃了早饭没晚饭,吃了上顿没下顿,劳碌一天回家的父亲总是铁青着疲惫不堪的脸,常年也没个好脸色,多病的母亲三天两头用熬喝爷爷挖回的草药,爷爷每天天不亮就一跛一颠的出门,天黑尽了才一跛一颠地挪脚回家,甚至是踩着星光和夜色,回家的爷爷总会背回些黑面馒头和杂粮,七十多岁的爷爷已经习惯了乞讨,他说吃菜咽糠都得把孩子们养大,日子就得慢慢熬。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蒙蒙细雨里大哥大姐都收工回家比较早,大姐开始推石磨磨谷糠,大哥三哥在合力绞水,爷爷在井口处一边盘井绳一边给我们讲故事,那次他在故事里说起了他的爷爷,爷爷说我们应称其为高祖。
爷爷说当年的乐平城人丁兴旺,小有繁华,高宗弟兄三人,高祖为长,在家里有着很大的权威,而且高祖会放土炮,在乐平城担当守护的头儿,乐平城的城头上蹲着三筒筒子炮,火药都是自治的,爷爷说火药他也会炒,“一硝(铵)二(硫)磺三木炭”,他在生产队时炸石头也炒制过,爷爷说高祖当年放炮放的很熟练,从不放空炮,高祖在放炮的时候把耕地的铁犁铧角装在土炮里,杀伤力无比。却
当时正值同治年间,陕西回乱,回军多次袭扰乐平,乐平城周边许多村庄遭奢村血洗,唯乐平城依靠三面临沟一面城墙的险峻地形和几门土炮坚守数月,后来终因缺炸药而城陷,高祖父兄合家七人携佟氏族谱潜入子午岭密林一路东逃,在晋北乞讨中父兄离散,给人做长工多年,与东家的女子成亲,十数年后方回到破败的乐平城,重整家业。
爷爷说曾祖父是个憨厚人,极尽忠孝,他八岁的时候,高祖已年过六旬,为了完成高祖母回一次娘家,高祖去寻一次父兄的遗愿,曾祖甚至卖掉了些地产,置备了一驾马车和两匹上好的骡马,把他和曾祖母送到了十八里外赵家山的外公家,就带着高祖和高祖母去了山西,说短则三月,长则一年就一定会回来,孰料就此一去不返。爷爷说这些往事的时候眼含热泪,嘱咐我和哥哥,说等以后社会好了,一定要去晋北找,说不准曾祖在那里活成了另一大家人呢。
爷爷头发和胡茬稀落而苍白,衣服总破破烂烂,他总是不打理自己,奶奶嫌他脏,也从来不帮爷爷缝补洗衣,年节时患肺病的老姑来看到爷爷,止不住掩面痛哭,爷爷却安慰说什么都好好的,他一个要饭的就是越脏越好,活着也只是为给孩子们讨口吃的。可奶奶却并不领爷爷的情,后来索性把爷爷的烂羊毛毡和薄被拉出去扔到井房边柴窑里,爷爷从此就与一家人分院而居,他回来的迟早甚至已无人关注,而且每晚回来无论迟还是早,他都需要自己给自己烧炕,常常连一碗热水都没有,而在这一点上,父亲似乎又是木讷的,那时候我还小,总睡的很早,所以常是十天半月看不到爷爷,只是因有了爷爷要来的饭,全家人总算勉强可以吃饱了。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哥还没有结婚,但政治环境终于有了些开化,成份要求不再严格,二哥、三哥都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兵,爷爷也再不用去要饭了,再不用听父亲指责要饭丢人显眼了,爷爷开始做点小生意了。
爷爷的生意主要是贩卖水果,在乐平城向北四五十里外的川地里,大枣和柿子几乎各个地头都有,每年的产量也不错,但我们乐平城却没有,所以爷爷就去那里拉柿子和大枣回来到周边叫卖,爷爷常常在装卸水果的时候提说起他在鸡鸣山栽种的一山果树,爷爷说他在鸡鸣山上栽了一山的果树,一棵棵都是他栽种嫁接的,爷爷说合作化以前,鸡鸣山的山头每个涧畔都生长着果树,那时候果子掉落了都没人捡,那像现在,整个乐平城都没几棵果树,孩子们见了果子就像见了肉一样式,一个个眼神都变了。
爷爷说那时候他刚随太爷从山西回来,把鸡鸣山的地都争了回来,那一山头的地多达一百多亩,农忙季节,他和太爷爷没黑没明的干活,白天犁地,晚上喂牛,一夜都休息不好,常在月光下赶着牛犁地。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常联想到爷爷后来常说的另一句话,爷爷在晚年不顺心时常会说一句:“我把牛亏的多了!”爷爷似乎认为生活中的许多不顺都是自己的罪过,而这罪过中最大的罪过就是他年轻时干活太卖力,把牛使得太扎实,把牛亏了!
爷爷栽种的果树我没有任何印记,只听说当年村上大炼钢铁,差点连书房院里的老槐树都挖了,乐平像周边许多村子一样挖光了杨树柳树和各种果树,没有了水果。孩子们在那样的年代吃个水果就变成很奢侈的事,常常为讨要水果缠着大人吵闹不休,遭到责骂或被打的时候就会跟着贩卖水果的小贩边跑边喊:“卖瓜的,你把老子惹的胡抓里;卖桃里,你把老子惹的胡噱里……”
爷爷做起水果生意之后,就常去川地里去拉水果,他总是拖着架子车天麻麻亮出门,赶暮黑回到书房院,有时甚至是星星出来了才回家,有时候我或姐姐说爷爷还没有回来,奶奶就说等那死没用的东西做甚呢,说不准死在路上呢。
爷爷回家也常常自叹说不行了,走不动了,到该死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跑过很长的远路,还不知道四五十里倒底是多远的距离,为何爷爷一去就是大半天一天,有时甚至两天才回来,后来我终于我机会跟爷爷去拉水果,爷爷答应我并把我扶上架子车跋涉了整整一天,我终于才明白四十里山路走起来有多长,那十多里的长坡上拉个架子车拉一车子水果简直就是拼命,我也只是偶尔帮爷爷推推车,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坐在车子上,看爷爷一步步拖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向前挪,就那样慢慢的从天明走到天黑。我坐在车子上颠的腰酸腿痛,连连叫苦,爷爷却似乎无所谓,他拉着车子,还不断的给我讲故事,讲他壮年时为了生计吆骡子去陕北定边驮盐做生意的事,讲一路上怎么同官家和黑帮周旋的故事,爷爷讲的时候很豪迈,显的一点都不累。
爷爷当过兵,爷爷的右腿就是在打仗中被打瘸的,但我一直不知道此事的底细,有几次在吃饭的时候,爷爷坐在炕上开始讲起他当年参军打仗的事,但每每刚开讲,就被奶奶一句“丢你先人”的话给拦住了,奶奶总忙碌在灶前,她对别人的话从来不在乎,但爷爷每说一句,她都听的清清楚楚,也总像爱国者导弹出击拦截飞毛腿那般能硬生生的把爷爷的话头就地打住。
奶奶对爷爷恨之如骨,奶奶说她的一生都毁在爷爷的手里。奶奶这话说了无数遍,我也就从别人的言谈中得知爷爷在娶奶奶之前还有过一个先房奶奶,那个奶奶嫁给爷爷没几年就得了痨病撒手人寰,奶奶是爷爷花了一百大洋买来的,那时候奶奶还正年轻,而爷爷已过中年,奶奶比爷爷小近二十岁,只因奶奶的娘家爹是个大烟鬼,为了钱就把奶奶嫁给了爷爷。奶奶一百个的不情愿却难以违抗父母之命,所以她嫁给爷爷,却一直与爷爷水火不融,时常同爷爷做对,奇怪的是奶奶同母亲的关系却不错,母亲说东奶奶从不会说西,母亲是个病人,三天两头生病,一家十余口的饭食大多时间是奶奶在锅台上做出来的,奶奶做许多事总要先请示母亲,她很会看母亲的眼色行事,在这点上,奶奶绝对是个智者,他明白一家的事更多是母亲说了算,虽然母亲是个病人。
奶奶很胖,而且是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颤巍巍的却极其灵活,我不知道奶奶年轻时是不是也那么胖,不知道在那么贫穷的年代里一家瘦的皮包骨,奶奶却怎么能保持那般肉嘟嘟的身体,当然我从来没见过奶奶上田,小脚的奶奶在家里似乎也没有发言权,但在爷爷面前她却始终保持着强悍,不仅敢抢摔爷爷的旱烟锅,甚至还敢打爷爷,而且操起什么是什么,从无一点的怜惜,而爷爷总是一味忍让,最多一走了之,这事我父亲从来不管,母亲更是听之忍之,所以后来我就更相信,奶奶对爷爷的许多不恭甚至欺侮都是母亲怂恿的。
奶奶敢打爷爷,但我敢打奶奶,因为爷爷对我很好,他不仅会把好吃的零食带给我,有时候还会给我几分零钱花,我想吃个洋糖或炒碗豆什么的除了爷爷再不会有人给我钱,所以有次奶奶打爷爷时我就操了一支竹杆把奶奶打的爬在地上。奶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过来打我我就跑了,而母亲只是象征性的吆喝着骂了几句,并没有真心的来撵我管我。
我渐渐长大了,慢慢明白了许多事理,也从爷爷的话语和周边村众的说谈中知道了一些爷爷的故事,爷爷确实当过兵,而且不至一次当过兵,他的腿就是当然参加红军和胡宗南打仗时打瘸的,只是后来在文革中爷爷却多次被批斗,却不仅仅是因为爷爷种的地多,是上中农,更因为爷爷曾经给国民常当过兵。
当年爷爷当兵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被国民党拉丁拉去的,爷爷被拉了丁,就在国军里当兵,替国军打仗,同红军周旋了一年半,最后一次战斗中战败,被红军俘虏,被俘虏后爷爷就又随了红军,跟着红军四处打仗同,打国民党,在红泉河边的一场恶战中,爷爷的跟随的那支红军几近全军覆没,所有与上级有联系的官员领导都在血战中阵亡,爷爷倒算命大,拖着一条被打残的腿逃回家,那年头,处身陕甘边的红白交界,他甚至不敢告诉别人受伤的原因,能活着就算命大,回了家就失去了组织,就又成了老百姓,爷爷既做过白军,又做过红军,最后还被打残了腿,所以奶奶就说爷爷那是丢先人,那事就不能让爷爷再提,提起来八辈子都要被人戮脊梁骨。
爷爷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回家就本本份份的过日子,好在还有鸡鸣山一座山头几十亩山洼地可以养活一家,爷爷勤勤恳恳耕作了十多年,还隔三岔五去定边拉盐贩盐,到解放前后手头上也终于有了些余钱,就在一九五零年用手头上积蓄的三百多个银元购买下乐平城外的七十多亩平坳地,他只知道那平坳地便宜,却不知此时已时合作化的前夕,卖地的都是明眼人,早就看清了时势,爷爷买下来的地只种了一茬就合作化收归公有,也因为此举,在父亲的眼里,爷爷是个没“眼色”,没脑子的人,尽管父亲一生也只知道拚命的干活,家里的事都一直是母亲说了算,但他总会偶尔间评论一句,说爷爷是个没脑子的人,辩不来头势(时势)。
我的哥姐大多都不识字,书房院那年头已与书无关,爷爷保存大半辈子由宇清祖编写的家谱都被没收了,可谓家无片墨,但幸运的是我却一直读到了高中,这与后来的分产到户有关,也与爷爷的支持有关,从上小学到高中,我的学费一直都是爷爷支付的,爷爷后来拉不动水果了,就常年累月在乐平小学的校门前卖麻籽,麻籽就是黄麻雄株结出的种籽,比葵花小的多,是一种油料,乐平人习惯于像嗑瓜子一样嗑(吃)麻籽打发时光,也只有本土的人们才有能耐用舌尖舐着咬破麻籽的坚壳,吃掉里面的仁,所以说麻籽算是一种地方性的特色小食品,乐平人说笑时常会说他“五分钱都能吃一条过街”,这五分钱买的吃食肯定就是麻籽。
爷爷整天在学校门前卖麻籽,一分钱一汤匙,也可以用旧马钱(铜钱)等换,一天也就收入个几毛钱,但那时的二分钱就可以卖一盒火柴,一斤盐也只一角多点,所以爷爷卖麻籽一分一分的赚钱,一天天一年年,也总能凑足我和三姐的学费。
上高中的时候,我家的境况总算有了些改善,大哥找了个寡妇结婚分了家,在爷爷那孔柴窑旁另给立了个灶,二哥转业在县一单位开了车,我们一家总算可以吃上饱饭了,唯一吃不饱的或许就只有爷爷了,奶奶和母亲都嫌爷爷脏,不许爷爷到大窑里吃饭,爷爷的饭都是送到爷爷住的窑洞里去的,奶奶不仅送剩饭菜和黑面馍给爷爷,而且给爷爷的饭定量,即使逢年过节,全家人吃白面馍,奶奶也只给爷爷送粗面做的馒头吃,父亲每天只忙责任田,对家里的事从来就不过问,一家子事本来就不少,我们兄姐一大事就更多,爷爷的事就不成什么事了,而且在许多事上父亲也坳不过母亲,一旦争吵起来,一家子人都不得安份,所以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偶尔在爷爷不适时会去帮爷爷烧个炕,以尽自己为人子的责任,但奶奶还常打爷爷,用的就是她随手不离的羊角拐棍,爷爷是越发苍迈了,头顶上已没了头发,眼眶深陷,脸上的皱纹像深的沟壑密布,他对奶奶的所为除了叹息,所有的指责就是喊一声:“冤家”。
那时候我已不小,对奶奶的行为常感到不可理喻,却已不象小时候那样再敢怎么对奶奶明火执杖的对着干,只是对父亲的漠视日渐有了偏见,有个星期我回家,爷爷病在床上,他手上额头上全是伤疤,我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很淡漠的说:你奶奶打的了,还能会怎样。我就对母亲说你也年过半百了,别再弄些让人指脊梁的事了。母亲就火跳火爆地骂我,说她养了白眼狼,都是没良心的东西,说这家里就没个好人,她做牛做马把谁都当神敬,却连自己的儿子都给她找事,我知道在母亲的眼里,八十多岁的爷爷已成了家里的累赘,母亲早对爷爷没好声气了。
我却责怪奶奶,奶奶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想着她一天奴才般的讨好,我一时又说不出来什么,只是大着胆子向父亲要钱,随后去给爷爷取了些药,称了点白糖,吃饭的时候亲自打饭端给爷爷,爷爷干瘪的眼眶里有些泪花闪动,他对我说:娃呀,人老了就得死,不死就要受罪。
爷爷的话令我有些心酸,但我从未料想,两个星期后,爷爷就死了,爷爷在床上病了两个多月,爷爷死了也很正常,只是我后来才知道,爷爷是悬梁自尽的,就一时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不怀疑爷爷失却生的希冀,却一直想不通,耋耄之年的爷爷平时连走路都吃力,又是如何把绳子绑上窑正中的横梁,又如何把自己依然高大的身躯送上那个地方?
人死如灯灭,爷爷就这样去了,我们哥姐们都纷纷赶了回来,父亲东借西凑给爷爷买了上好的松木棺材,哥姐们也都很尽力,在那样的年头,和姑婆们合力杀了一头猪,两只羊,配置了“十三花”的酒席,丧事过的很隆重,毕竟人们的日子都渐渐好起来了。
岁月依旧平静,一些往事只是偶尔的特定环境里重现记忆,两年后刘家爷爷病重,我从打工的黄原赶回探望,刘家爷爷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他对不起我爷爷,说当年破四旧立四新收旧谱的时候,他说爷爷手里有一本佟氏族谱,只以为收走了还能要回来,谁知道以后就再也找不回了呢,谁知道因为一本族谱爷爷对他怨言了半辈子呢?刘家爷爷说爷爷当年与曾祖母相依为命,把四只窑卖给了他们刘家,娶媳妇时还用的是他们刘家的骡马,奈何先房奶奶空有淑惠,结婚五年不开怀(生养),爷爷终年耕种劳作,苦攒钱粮,本是有心上山西的,孰料先房奶奶吃了许多中药,后来终于怀上了,坐月子时却因难产大出血撒手人寰,曾祖母半生守寡,一心为爷爷再张罗一门婚,为了娶奶奶回家,卖掉了一头牛三亩地,结婚的时候奶奶才十四岁,刚养了大姑和父亲,却在下三原贩棉花的路上路上被国民党军队连牲畜带人一起抢了去,随军补了壮丁……刘家爷爷说的浊泪纵横,我的眼里也止不住湿湿的。
得瑟几张老师们的赠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