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鱼”和“渔” (作者:阿焱)
阿焱
晨光熹微荷锄行,
羸牛疲乏渐艰跟。
夙兴夜寐超极限,
吐丝酿蜜泽家人。
三更梦醒泪湿枕,
依稀闻爹唤儿声。
今年是辛丑牛年,6月20日是一年一度的父亲节、男神节。处处可见五彩缤纷的贺卡,我却偏爱这一张图片: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农,荷锄牵牛蹒跚而行,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苍茫,不辞劳苦辛勤耕作是为了养家,是为了抚育儿女成长成才。虽然我父亲从未从事过农桑,但图片中的情景使我想起慈爱的父亲。
父亲远离家人已近四年,时光的流逝丝毫未能消褪儿女对父亲的思念。无论我在做些什么,父亲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觉得近在父亲身旁。感恩父亲含辛茹苦将儿女拉扯长大,感恩父亲言传身教将儿女培养成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阻挡了去年清明节为父母扫墓的行程。今年6月5日,赶在父亲节之前,弟弟和弟媳陪伴我包车直达仙鹤园祭祷父母。略备肴馔果蔬,烛焰静燃,香烟缭绕,抚碑默默祝告,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父亲(1926——2017)小名嘉泰,出生于浙江山阴菖蒲溇。阿爷阿娘仅生他一株独苗,百般宠爱。父亲十四岁来上海,学习《簿记》、《会计》,靠着悟性和勤学苦练,他在银行当过会计,后来又在某商业中心店担任总会计师。父亲熟稔会计业务,他的基本功好到令人羡慕嫉妒,他从小练就的双手打算盘既快又准确,他的字体依然遗留童年练毛筆字的柳体神韵。父亲习惯了左手打算盘,右手写账,且账目字迹端正清晰,一人能顶两人的活。遇到别人无法应付的错账,他稍作浏览便知端倪,凭他多年积累的经验,分析差错是“大小数”,还是“漏登”、“串户”造成,很快就找到“要害”,把错账轧平。父亲业务过硬,从不骄傲自满,工作中抢挑重担,乐于助人,带教小青年倾囊传授,因此,他年年蝉联“先进工作者”荣誉,家里的奖状和奖品多得到处可见。
父亲在单位是优秀员工,在家是位称职的好父亲。曾听阿娘说起过,父亲年轻时供职银行,经济优渥满面春风,身着丝毛料长衫,足穿铮亮的小牛皮鞋,腕戴名表,钻戒环指,书写用“派克”金筆,拍照用“蔡司”相机,他不嗜烟酒,爱好听书、看戏、摄影,学英文,业余时间潇洒得其乐无穷。父亲婚后的生活方式发生改变,随着子女的陆续出生,父亲的经济负担日益加重,为此他减少了以往的兴趣爱好,尽心尽责地养家活口,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建国初的1952年,父亲积极报名参加金融业支援大西北建设,被分配安排在中国人民银行新疆分行和阗支行工作。他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独生子女,父母患病盼儿照应,儿女年幼盼父教养,所以父亲从新疆返回上海。经熟人介绍,在某商业中心店担任总会计,工资收入要比银行少了许多。但父亲节俭自己,量入为出,对儿女落到实处的关爱,深深地镌刻在儿女的心中。
多年来,是慈父给我以”鱼”,使我无忧无虑,茁壮成长。
1957年10月29日是我十周岁生日,父亲陪我到永安公司的文具柜选购了一枝“博士”金笔,刻了姓名和日期,作为生日礼物赠我留念。这一枝玫瑰红色的花杆“博士”金笔,外观纤巧玲珑,书写细滑流利。小学生有一支专用金筆,在当时可是一件稀罕的奢侈品啊。父亲刻苦节俭抠门自己,不让我在学习中受到委屈。这枝金笔倾注着父亲对我的厚爱,这枝金笔蕴含着父亲对我的期望。这枝金笔与我朝夕相伴了六十四年,外出竞赛带在身边就是珍奇的吉祥物,靠着它,我参加过各种内容的竞赛,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每一次都能脱颖胜出,而这一切,都拜父亲关爱所赐。
我在郊区工作时,附近没有商店,单位食堂的伙食清汤寡油,总是感觉腹中饥饿,偏偏我不爱吃炒麦粉。久饿引起胃痛,中医配了香砂养胃丸让我长期调理。父亲知道以后,动手动脑,不辞劳苦,舍弃了许多业余休息时间,用小角铁敲框架,把钻了许多细孔的马口铁皮做成防风罩,组合装配成一只多炉芯的火油炉,底下的油缸是食堂用餐的搪瓷碗,炉子的燃烧灯芯是劳防用的手套纱,调节火力大小的是一根粗铁丝和一个紧发条的齿轮。父亲自制的火油炉虽然是“利用品大协作”,其貌不扬,但使用起来火力旺,热效高,还省煤油。有了这个“烹煮神器”后,我晚间经常煮点卷面犒劳自己,既舒了胃,也充了饥,更有温润的父爱暖了我的心。吃了长时间的“夜间煨面”,我的胃痛渐渐消失。感恩父亲的舐犊情深。
我在华师大住读时,在街边小摊看到廉价的竹制衣架。小贩要价八分一个,一角五分两个,他把卖剩的三个都给我,收了我两角钱。谁知便宜沒好货,我晾衣服时不小心被竹刺扎了手,还是父亲紧捏我的手指,用针尖挑出了我的“肉中刺”。十多天后,我正在寝室自习,父亲给我送来三个用厚铁皮切割自制的金属书立。父亲说书籍放在抽屉里互相依偎,一时很难找寻。不如把书竖起来放在单人床内侧,用两个铁书立把两头卡住,用书时只要看清书脊上的名字,便能轻易取出。常用书可以放在书立外侧,用第三个铁书立卡住,随要随拿,省时方便。我尚未想到的事,父亲却想得如此仔细周到,还亲力亲为地做好给我送来,我真的非常感谢父亲。
那天父亲还送我三枚塑管铁丝衣架,轻巧美观,易洗不霉。在当时普遍使用竹木衣架的年代,套塑衣架可是时髦货啊。这三枚衣架,是父亲将硬铁丝套入塑料管后,用两把陈旧的老虎钳弯曲拉伸而成。没有专门的设备,父亲是用最简陋的工具,最原始的手法,极其艰难地完成这些作品的。这三枚衣架颜色、形状各有不同,与商店出售的衣架不相上下。父亲是业务过硬的老会计,刀锯钳锤不是他的本行,然而,为了我,他开发自己的聪明才智,苦干巧干,制作了许许多多生活用品,父亲的心灵手巧很少有人能及。如今,这三枚衣架伴随我求学、工作、成家、乔迁,不知为我晾晒过多少衣物。四十多年过去了,其中有一枚红色衣架的塑管已有破损,但依然坚固耐用。衣架虽小,情深意重,父爱无边。我把这三枚衣架挂在红木大橱内,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衣架如同慈父坚强牢靠的肩膀,为我承载来自各方的重压,给我信心,给我力量。
父亲犹如老母鸡带小鸡,手把手教我生活中应知应会的小手工,授我以“渔”,培养我动手能力,让我在实践中学到本领。
记得1961年早春我读初一的时候,底楼的董家姆妈到处炫耀,说她一家四口的绒线裤都是六岁女儿阿秀所结。我母亲听闻此言,一个劲地数落我:“阿秀六岁,侬十三岁!人家介聪明,侬只会捧牢一本书!十只手指头併勒一道分不开,样样事体做勿来。将来苦胆挂勒眉毛浪,有得苦唻!”我被母亲说得很难受,心想六岁儿童的小手如何握得住成人的毛裤,就轻轻咕了一声:“没有人教我呀。”母亲听后随手用绒线在竹针上起了几十针头,给我比划一下就去忙她的家务。可能是我悟性差,母亲起的几十针头,被我边结边漏针,最后毫无结果,仍然还原成绒线一团。母亲说我笨,我也很自卑。父亲见我灰溜溜的样子,问清原委,知道母亲家务忙,不愿意多次为我结绒线起头而浪费时间。于是父亲手拿两根竹针,教我另外一种简单易学的方法:1、先把绒线一头打个小小的活结,把它套在第一根竹针上。2、拿起第二根竹针,用右手食指把绒线从活结中挑出一针,将它套在第一根竹针上,如此反复操作,直到所需针数为止。经过父亲耐心示范,我终于能夠“自力更生”地起头、编结,用细钢丝针和棉线结了两双白色的短袜。父亲为了鼓励我,特意去河南中路福州路拐角的图书发行公司,给我买了一本冯秋萍编著的《绒线棒针花式编结法》。这本书图文並茂,详细介绍绒线编结的各种针法,並且用文字详细表述每种花纹所需的针数、行数和每一行的结法。靠着这本工具书,我用细绒线为自己结了鱼尾花的开背心,为弟弟结了蛇纹花的套背心,为父亲结了夏蝉花的鸡心领套背心,用粗绒线为母亲结了间隔色的长袖套衫,为小妹结了凹凸绞丝花的外穿大衣。还用两股不同颜色的旧绒线合在一起,结成夾花的手袋和小钱包,既经济又别致,而且非常实用。我从绒线编结的零基础,到后来的成品不断,承担一家五口的毛衣编结,並且见了花纹就能用筆写出具体的编结步骤,前后共化了十个月时间。这应该归功于父亲善于启蒙的速成敎学。后来我终于明白,当年母亲貌似严厉的责备是故意的,是为了激励我,因为她太了解我要强好胜的个性。
冯秋萍绒线编结书
织物小手袋、小钱包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住在石库门弄堂里,有前楼、后楼、三层阁、灶披阁、还有独用的灶披间和晒台,住房还算宽舒,但老式房子一屋一灯一开关,总共只有两个电源插座。后来父亲为了保护儿女的视力,在房间里排明线安装日光灯,在桌边增设电源插座来接纳枱灯,为了安全,他还把老式开关换成拉线开关。他在做“三脚猫”电工时,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操作步骤和注意事项,有时也让我在插座或开关的接线螺丝处绕上剝皮线头加以固定。因为见得多了,我婚后住在南市老房子里,给新买家用电器增加几个电源插座,从二楼拉电线到灶披间装个照明灯头,电表短路立马换上保险丝……这些都成了习以为常的小事。邻居问我这“女汉子”是怎样练成的,我笑着回答:“全靠我爸爸传帮带教。”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活单调又拮据。那时的我年少气盛,也有爱美的虚荣心,见了市场上流行的衣物,虽羡慕却囊中羞涩,失望之极常常自怨自艾。父亲见状总是及时安慰我,要我自己动手改善並美化生活。我保存至今的一只特大箱攀两用包,可拎可背,容积庞大,外貌体面。谁能相信这是四十七年前父亲和我联袂制作的精品啊!当年我因工作在郊区住宿,往返市郊带些换季衣物和食品,需要大的包袋。尽管父亲从物资利用品商店买了报废的降落伞篷,那是一种黑色的高档人造革,结构紧密细腻且自重很轻。父亲又划又剪,给我做成大号旅行袋,但我不喜欢。自制的旅行袋没有图案商标,既不美观又不能背,携带过于笨重。而去商店购买我喜爱的箱包则要二十多元钱,当时郊区月工资仅三十三元,还没有交通补贴。父亲知道我心里纠结,帮我出点子,想方案,当下手,陪我到皮革鞋料五金店剪了一段黑色皺纹仿皮人造革,选了粗牙拉链和五金小配件。父亲帮我拟轮廓、画纸样,帮我搓纱绳做嵌线,还帮我拆旧衣裳做包夾里。在具体缝制过程中,父亲用机油棉擦拭人造革,克服了家用缝纫机滞针的困难,还设计了在包圈夾里分段套叠的高招,解决了在包底插硬纸板定型美观的难题。经过我两天努力,箱攀大包基本定型,最后为包包敲上加固铆钉,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还是巧手的父亲。这个箱攀大包嵌线饱满,外形挺括,四十七年前完全能夠和商场的样品媲美。然而,由于父亲的精打细祘,拆旧利废,这个包包总共才用了三元多钱,而且拎在手上,背在肩上,既亲切又自豪。
多年来,父亲给我的“鱼”和“渔”多得不计其数。如今我也年逾古稀,记忆力大不如前,父亲关爱帮助我的往事已记不完整,成了许多暖心暖肺的碎片。但父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依然会涌现在我眼前:一件小事,点点滴滴;睡里梦里或是由景生情,父亲劳碌的身影时常使我潸然泪下。多年来,父亲的身教感染我,熏陶我,使我在耳濡目染中继承了藐视困难,勤俭持家的美德,这是一份无价的财宝。
人生在世,血缘亲情是最重要最珍贵的社会维系纽带。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生活中,父亲始终是我至关重要的依靠。我有困难时,父亲殚精竭虑地帮我扫除拦路虎。我工作繁忙,只需打一个电话,父亲就恰到好处地帮我把家事办妥。记得1987年春天,我家分到新居两室一厅却笑不起来,那时还没有挂牌的装潢公司,装修居室全靠亲友仗义相助。弟弟在休息时间用锤子和铁凿帮我开了所有排暗线的槽(那也是费时费力的重体力活),余下的琐事依然杂乱无章。父亲体谅我的困难和无助,不知疲倦地每天来帮我。那时他已退休半年,花甲之年的父亲天天从西南到东北斜穿上海,来回得转六辆公交车,但他一到我家的毛坯房,就带着我一起选瓷砖、买木料、砂墙面、敲搁架,刷油漆……那时候,新居交通不便,周围没有商店,我和父亲只能以干粮和着凉开水充饥,常常忙到晚上将近十点钟才疲惫地离开。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愧疚,我欠父亲太多太多。
生命里父母健在的日子是上苍恩赐儿女最美好的一世情缘。每天能夠见到父母,吃一口家里的常菜热饭,和父母闲聊几句,内心会格外放松舒畅,会觉得自己在世上有个靠傍。母亲是温柔的,母爱是伟大的。父亲是家庭的主心骨,顶梁柱,父爱如山,是坚不可摧的。我喜欢常常回娘家,母亲去世早,在我心里,娘家就是父亲,父亲就是娘家。父亲在世时,和弟妹们聚在一起,即使父亲再老再少言寡语,总是其乐融融,有回到娘家的感觉。父亲驾鹤西去,娘家也随之消失。虽然我们姐弟亲情融洽,亲密无间,但总觉得是同胞手足客来客去,少了回娘家的味道。想当年,父亲总是拼命地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的最好来交给我,为我倾注了满溢的爱,尽心尽力地养育了我,让我享受着永远未曾苍老的父爱。虽然他只是千千万万家庭中一个极其普通的父亲,但他的不辞劳苦和辛勤耕耘,永远是我眼中的泰山北斗。今生报答不尽父亲的大恩,唯愿来世再续父女血缘。
父亲虽已远行,但父母健在的日子仍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和不可泯灭的怀念。母亲早逝,父亲把父爱和母爱揉合为一,继续陪伴儿女三十三年。父亲走了,我仅要了一个杯子留作纪念。这一个“思乐得”杯是外孙女兔妞赠给外公九十虚岁的生日礼物。不锈钢镂黑花的外壳,紫砂的内胆,父亲爱不释手,用它泡茶喝水,整整用了二十一个月,六百四十一天。这杯身上留下父亲无数枚指纹,这杯口上留下父亲无数个唇印,撫杯思慈父,恍惚感受到父亲熟稔的气息。还有一方小毛巾是我随身携带之物,曾为我拭过汗水和泪痕。记得那天是2017年8月16日,父亲病重住院又急着转院,只见他满头满脸满身虚汗淋漓,一时找不到擦汗的大毛巾,只能把我用过的汗巾为父亲拭去汗水和眼角的泪。父女俩的汗和泪全渗入这方小汗巾中,血浓于水,父女情深啊!汗与泪湿透了小汗巾,痛苦啃啮着我的心,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父亲:“爸爸,您要挺住啊,您会好起来的,只是速度会慢一点。”可是,第二天下午因抢救无效,父亲永远永远地走了,带着我的不忍与不舍,带着我的牵肠挂肚。这杯子,这汗巾,我一直珍藏在玻璃书橱最醒目处,经常看见,时时思念,便不会觉得慈父远去。
如今生活条件改善,物资供应丰富,我再也不用自己动手制作衣服和箱包。但父亲给我的“鱼”和“渔”,是他留给我最宝贵的财产,我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勤以持家,俭以养德”的好家风和美德。
《致远在天上的爸爸》
当一切从忙乱
趋于平静的时候
您走了 我难以接受
当您最后一次呼吸
倏然停止的时候
我的心在不住地颤抖
我呼天不应 求地不灵
只能任由泪水
决堤般地冲洗双眸
记忆中的情景
如花卉丛生美秀
盘根错节地
在意识中驻留
我不知道哪些
必须永铭心头
哪些会触景生情
常常怀旧
从此 唯有“爸爸”
这个称呼
我喊得再久
也不见您微笑点头
每人有各自的春秋
谁都无法左右
对于您所经历的
岁月悠悠
我知道您尽心尽责
养家活口
您为了儿女
放弃银行待遇优厚
含辛茹苦艰难忍受
待到儿女自立成家
您已白了壮年头
也许天国
也许广袤宇宙
的又一个新大洲
您可以安详地
把理想爱好谋求
也许若干年后
宁静的夜晚时候
我们父女又能邂逅
月牙微笑颔首
花儿恬静婉柔
爸爸 那时您一定
要记得我啊
我们父女血浓于水
世世代代相依相守
写于2021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