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宋长征:窥视者手记

宋长征,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黄河文学》《山东文学》《滇池》《天涯》《湖南文学》《文学报》《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一群羊走在村庄的上空》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窥视者手记

→宋长征

我算是彻底还乡了,没什么狗屁衣锦返乡,除了手指肚上少了一块肉。在天津的半年,我几乎学会了“哏儿哏儿”地挑着舌尖说话,腔子里就带着那么一股煎饼果子味。起先是去的一家卫生纸厂,说“厂”,不过是一个河南老板租了一间旧厂房,一台切割机,我和小刘,一个在这边喂纸,一个在那边接着,码好,然后交给几个做包装的姑娘。那些姑娘很小,有的刚初中毕业,娟子是其中一个。我和几个姑娘相处都很好,是因为她们相信我会看手相。天知道我是怎么走上邪门歪道的,把着人家的手说得人“嗯嗯”直点头,就连那个长得高高大大已经离婚了的老板妹妹也在打饭时给我多加两片肉,很肉麻地说,你是我亲弟弟,帮我也算算,为啥这些年流年不利。

看见老板和娟子打羽毛球的那个黄昏,我刚从厨房里出来,老板妹妹盛的肉太多,让我直打饱嗝。羽毛球像是一条隐约的弧线,在夕光里飞来飞去。老板胖而喘地放下网球拍,说,不打了,歇会儿。租住厂房的废旧大院里长了很多荒草,闲置的仓库里空无一人,我在夕光下走着,绕过一座高高的水塔,听见某处传来呻吟的声音,很细,很小,就像蚊子喝饱血之后满足地离去。我循着声音找去,一间还算干净的厂房里有两个人,低下头,透过窗户看去,正好遇见一双熟悉的眼。

第二天上班,喂纸的手一不小心被切掉了半个指肚,老板带我去街道卫生室包好,回来我就被开除了。理由是:脑瓜太聪明,干活太毛糙——老板就是这么说的。

我这么聪明的人还是被赶回了老家。年前说好一门亲事,按照当地习俗,麦收之后要去对象家走亲戚。母亲让我去村西代销点拿寄存的一块肉(三姐夫走麦收带来的),天热,放的时间久了,那块肉已经发出微微的腥臭(我也没说,我到现在也没有跟人提起过)。对象不在家,从不确定的未来丈母娘的脸色里能读出几分不满,几分嫌弃;可她也没有说其他,就说小凤在县城上班,没时间回来。

事情就暂时搁置下来。生命中总会有一些事情在当时搁置下来,就像记忆中的一片云彩,在半空中飘浮不动,过了很多年,当你想起时,那片云还是当年的样子,那个你还是当年的自己。那一刻是注定的,不会因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也不会因人的离去而使云有所飘移。我仔细辨认黑白电视机上的一行字:宏瑞汽车修理厂,招收学徒,初中以上文化,身体健康,品貌端正,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由专业汽车工程师负责培训,毕业后推荐工作。多么诱人的字眼啊,那个长得好看的主播字正腔圆,更加深了我的印象和对一份体面工作的向往。转眼间,从高中辍学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六年时间,这期间,我狼奔豕突,就像一条疲于奔命的流浪狗,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安稳下来的理由。那么,现在呢?是不是老天眷顾,在我即将失去信心的时候伸出拯救之手?

县城东关有一座土丘,有人叫“大台”,也有人叫“寿峰”。叫大台是因为高,发大水时可以在上面暂避洪水;叫寿峰据说是下面埋着汉代石棺,唐朝时建有寿峰院,一块突出来的高地,周围栽植一些遒劲苍老的松树。宏瑞汽车修理厂就开在大台附近左手边,前面是一处三岔路口,至聊城、至商丘、至徐州的客车、火车、小汽车都从门口经过。

我在过道底下研磨气门。研磨气门是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膏上研磨砂,一只手拿着皮锤,一只手偶尔转动气门杆。叮叮当,叮叮当,杆与座之间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悦耳动听。老板老蒲,也就是这家修理厂的创始人,这个撒谎不嫌牙碜的老家伙坐在摇椅里假寐、抽烟,偶尔会睁开眼看看头顶的天空,说,天要下雨了,把院子里的几台车赶紧给人修好。没有人应声。老大蒲宏亮上路给人修补轮胎还没回来,老二蒲瑞亮指挥四眼钻到一台跃进下面修理变速箱。

我知道,我上当了。所谓的培训,就是刚来时老蒲把我们叫到一间小屋里,一边抽烟一边吹嘘自己修理汽车做了多少年,什么国产进口大车小车在他眼里全然不是事儿,只要打着发动机就能听出来汽车哪里出了毛病,比老中医号脉生男生女还要准确。四眼问,那么蒲老师,你的工程师证书能让我们看看么?我从小就喜欢发动机车,我爹说我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学哪门子汽车修理,我就要学,我要把全世界的汽车修理都学会。我爹不让来,我就说你是国家级工程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这才松了口。

老蒲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劣质香烟呛人的味道在房间里散开,经由一扇小小的窗户飘进另一间房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反抗声:爹,把窗户关上,二丫还小呢,受不了。声音颤颤的,像是一片叶子落下,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然后轻轻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骑虎难下,学费都交上了。老蒲最后明确了一下,退是不可能退的,学完半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大门朝北,我在过道下轻易就可看见大台荒凉的景象。别看是夏天,野草荒芜着,那些年迈的松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头,树干开裂,有的拧着劲儿也要向天空生长。偶尔草间会跑出一只仓皇的野兔,眼看就要跑上三岔路口,吱嘎一下刹住车,惊恐万分地停了下来。估计这只兔子的心跳现在达到极致,这么多南来北往的车,这么多在灰尘中来来往往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被放上辣子炖了,成了一个荒野孤魂。四眼在车底下钻进钻出。四眼的手白皙——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戴上手套,不像我每天指甲缝里都是油泥。四眼的眼睛好看,睫毛长得很长,像极了女孩。四眼要唱歌,谁也挡不住,《忘情水》《水中花》,“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歌声干净清澈,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专门在声乐学院培训过。

一个娇小丰满的身影穿过松树的光影走过来,多孔的海马毛半袖线衣松松垮垮,可以看见深邃的乳沟,下身是一件紧身小皮裙,屁股像熟透的水蜜桃,半高跟凉鞋踩在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石板小路上,发出有节奏的橐橐声。那是老蒲的二儿媳小英子,也就是蒲瑞亮的老婆,十几岁在一个饭店打工。蒲瑞亮总带司机去吃饭,一来二去就带到了家里。十八岁生了一个女儿,二十岁又生了一个女儿,还在吃奶,所以乳房鼓鼓的,奶水似要流溢出来。小英子没说话,走过去时起了一阵风,有奶香味儿的风,我手中的叮当声也慢了下来。倒是四眼嬉皮笑脸:二嫂今天吃啥饭,撒个尿也跑那么远。小英子咯咯笑着,想吃饭?唱首歌儿,想吃啥姐给你做啥。一只老母鸡也从野草丛中连飞带跳跑了出来,常年在汽车维修厂刨食,渴了喝机油,杀了也是一股子机油柴油味儿。

我们吃饭简单,按照老蒲的话讲,我们的学费里不包括吃饭住宿,能填饱肚皮就算不错了,想吃好的就好好学着干活,司机总会在提车时到小饭馆里请客。我们在睡觉的房间里吃饭,馒头、开水和咸菜。那缸咸菜,来的时候满满的,现在还是满满的。四眼说早起看见老板娘把切了的萝卜白菜往里填,再撒上一大把盐。妈的,四眼让我们嫉妒——小英子扭着屁股进来,非说想吃咸菜,把自己碗里的红烧肉夹给四眼。就这,四眼两个眼珠子也还快要掉出来,一直往小英子白花花的深邃处直瞅。小英子用筷子敲四眼的头,四眼放下碗就唱: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

那年鬼使神差,镇政府号召培植玉米良种,母亲说我在家也没什么别的事干,干脆一块地都种上了玉米母本。一行公玉米管着四行母玉米,到了授粉季节,把公玉米的花粉抖搂在小药瓶里,然后一株株给母的人工授粉。我一直怀疑这样的行为是否能精准地让母玉米受孕。镇政府请来的玉米专家说,肯定没问题,就等着收了玉米良种换钱娶媳妇吧。

娶你奶奶个爪儿!

再一次去我对象家,吸收了上一次经验,从集上新割了一块肉,骑上自行车,唱着刚跟四眼学会的“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挽留些什么”出发了。忘了有没有在对象家吃饭,午后我们两个人站在无人的乡间小径上,风吹来,玉米叶子哗哗响,好像有人要从地里钻出来。我们离得有一米远,对象说了家里的意思,想让我们家把靠近大路的原本属于二哥的那座房屋重新翻盖。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咱们以后盖楼,不过,现在就算了。不欢而散,我对象一甩长长的头发,留给我一个弯曲动人的剪影,和着玉米叶子孤独的哗哗哗的响声,走了。看来是早就拟定好了的事情,那个就要入土的说媒的老王头还专程去过我家,表达了我对象家的想法。翻盖新房是不可能的,我住的老院早就焕然一新,新砖新瓦,原本就是为了给我娶媳妇的。

我在公玉米和母玉米之间行走,日上正午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玉米花粉甜腻的气息让人有一种冲动,就像小英子走近时那股风的气息。旷野无人,河堤蜿蜒着,一路向东,布谷鸟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个季节的到来宣示另一个季节的死亡,如同青春也会转眼而过,只能徒留几声叹息。我在田埂坐下来,上工时带的馒头和水,还有两根火腿肠,即是准备好的午餐,抓紧点,半下午就可以把人工授粉的事情做完。老蒲打电话说维修厂忙,司机老乔还等着把呲缸的缸垫换上,等我回去研磨气门。我是研磨气门的好手。进气门为1.00~2.00mm,排气门为1.50~2.50mm,不用游标卡尺也能看出个大概,研磨时气门要在气门座内朝一个方向转动,变换气门与底座的相对位置。皮锤要有节奏,轻轻敲,避免提起气门加快速度。气门工作面与气门座工作面要磨出一条整齐而无斑痕麻点的环带,研磨砂由粗变细,再来上两刻钟即可大功告成。

四眼笑话我一辈子也只能干研磨气门的活儿,我懒得跟他辩解。研磨气门的真理在于要有一颗处变不惊的平常心,慢慢研,细细磨,经过长时间耐心的打磨,让气息饱满于发动机的胸膛,使每一次爆发都有力量,驱动车轮滚滚奔跑在祖国大地上。

而现在,我却躺在甜腻气息的玉米田里。锯齿形的玉米叶子让皮肤感受到割裂的疼,暂时抚慰了身体某处的冲动。玉米叶的哗哗声响起,还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再往里点儿,往里点儿保险,别让人看见。”是女声。“看什么看,连个鬼影也没。”是男声。接着是粗重的喘息,打乱了玉米叶子的哗哗声。在这个盛夏的玉米田里,男和女,做着我代替公玉米对母玉米做的事情。我仔细听了,有些像研磨气门的节奏,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仅隔着那么几条田垄,几乎可以看见他们衣服的颜色,当然还有晃动的影子。不能说,不能说,一个窥视者的道德就是,有些事情烂在肚子、带进棺材也不能向这个世界说出;我能说出的,仅仅是,在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男人和女人,以一种贴近大地的原始方式,完成了某个时刻的美好仪式。

玉米叶子的哗哗声再次响起,脚步声渐渐走远,玉米田里甜腻的气息再一次达到高潮,让人想在日光下融化、飞升。然而飞升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人降临世间,最大的特征就是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沉重的肉体,像一生也不能解开的枷锁。

那时的县城老旧,但流露出一种朴素的气息,县城的边界也不是很大,半个小时就能从东关走到西关。木材市场,红松绿松白皮松,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香。看久了,抬木头的人就吼你一嗓子,边儿去!别挡道!嗨哟嗨哟的号子喊起,木材被堆成一座座小山。这些木头,有的会做成家具,立柜、衣橱、菜橱、妆奁,看着新人迎来新人,在木头做的床上繁衍生息;有的会被做成棺材,人活了一辈子,来路去路都是重要问题,哪怕日子捉襟见肘,当躺进被称为“三棚楼”、顶头刻着巨大“壽”字的棺材里,啧啧的羡慕惊叹声响起。木材市场再往西是新华书店,一摞摞的新书摆放整齐,散发出我所喜欢的墨香。如果可以形容的话——闭上眼把鼻子凑进书里,就像走进了一座神秘的大森林,前路未知,但一定有童话般的美好在等着你,绿树,蓝天,澄碧的湖水,或者舞动绢纱的小仙女。我还是想得有些多了,在这座朴素的城市里多是朴素的烟火日子,和平常的面孔,从面粉厂走出来的人抖搂着身上白色的工作服,那白忽然就纷纷扬扬起来,露出很长时间没有洗过的斑驳底色。

我们倒好,我们身上的油污一辈子也抖搂不下来。机油、柴油和汽油,沾染上灰尘,就变成了洗不掉的油泥,就像那只在院子里啄食的老母鸡,血管、肠子、肝和肺大都变成黑色的油状物,即使杀了也没有人享用。老乔开着他修好的破跃进,我们站在车厢里,对着路人一笑,漆黑的脸上只能露出两排白牙。

蒲瑞亮打扮整齐。蒲瑞亮只要去酒馆吃饭就会换上一身体面的衣裳。四眼用眼角乜斜着蒲瑞亮,妈的,又不是去相对象。但四眼自己这时也换了一身衣裳,白皙的手掌搭在车上,真他妈像个女人。

蓝月亮小饭馆坐落在天鹅大酒店的旁边。天鹅大酒店是当年最有档次的饭店,公家人吃,迎着改革开放春风赚了钱的平头老百姓也吃,承办婚礼宴席,给娃儿过满月,常常人满为患。我们要去蓝月亮,蓝月亮里有红红。何止红红呢,还有老板娘巧芝。能在国营饭店旁边开小饭馆的当然不是一般人,四眼向我透露了巧芝跟一跺脚县城就能抖三抖的“黑水怪”之间的亲密关系。黑水怪,响当当,没有人不知道,老城街叱咤风云的人物。因其黑,因其水性好,一口气能在水底走出半里地;因其怪,偏爱肤色黑黑的女人。说白了,蓝月亮就是黑水怪一手罩着的地方。

吃饱喝足,老乔和蒲瑞亮跟晃着肥大屁股的巧芝上了二楼,说是松松筋骨。那边正在端盘子上酒的红红这时也解下围裙,波涛汹涌地把手挎在蒲瑞亮肩上跟着上去了。留下我和灌了点马尿眼睛通红的四眼,继续对瓶吹。蒲瑞亮跟红红好不是一天半天了,只要有司机请客吃饭,我们必到蓝月亮。这天我们没有等蒲瑞亮下来,四眼迎着风唱“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宽阔的音域在天空铺散开来,我相信,那天晚上一整座县城都淹没在滔滔的江水中。

我们家所谓的玉米良种到了收获季节,也不知是公玉米性功能退化还是母玉米不孕不育,几亩地就收了两三百斤。镇收购站的说,交也可以,但不能按合同来,八毛钱一斤。要不然就自己处理,随你卖三块五块。卖你奶奶个爪儿,一个镇上的田地都在培育玉米种,卖给谁去。无奈,我还欠老蒲一部分学费,四眼开着院子里那台破旧的伏尔加轰隆隆上路,把这两三百斤给运到了汽车维修厂,七八个人分,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我去红旗剧院帮黑水怪修车,回来时雨越下越大,红旗剧院上面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在雨水的笼罩下越来越模糊。路上没有人,看电影的都他妈的回家了,男的搂着女的,大人抱着小孩。我的眼睛近视啊,又没带雨伞……工具不怕,都放在黑水怪的汽车工具箱里,本来黑水怪说要送我回来,我说雨不大,没事,谁知道刚拐弯到了蓝月亮路口,就瓢泼下来。我看见老乔和蒲瑞亮下车进了蓝月亮,但是我没喊,我想,就不打扰人家松筋骨吧,我就慢慢沿着民主路一直向前走。

“走过新华书店,我在书店廊檐下避了一会雨,看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干脆,把工作服脱下来顶在头顶,一路往回跑。大雨落在头顶,鞋子啪啪溅起水珠,接天连地的雨啊,跟他娘的走不出来的噩梦一样长。算了,干脆也就不跑了,一任雨水兜头而下——这时我想唱歌,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唱'如果大海能够换回我的哀愁’,唱'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真他妈冷啊!

“走到木材厂时,一辆拉木头的大车陷在泥水里,我站在旁边看,发动机轰鸣,司机前前后后倒了十几次,终于从水坑里冲出来,泥水溅了我一身。司机没看见,我就站在雨中骂,骂缺心眼的司机,骂老天爷下雨,骂到最后泪水从自己脸上落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走累了,也骂累了,不想走,站在雨水中发呆。街灯照着,来往的车辆轰一下过去,再鸣着喇叭又过来一辆。这时我发现头顶的雨停了。雨竟然他妈的停了。扭过脸,是她。她看着我,不说话,擎着雨伞的手有些抖。我接过来,两人靠得近一些,我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放射的暖。我们往黑暗处走,我们挽着手走,我们走到两个路灯之间时就停下来亲嘴。后来雨伞也不要了,雨水和泪水交汇流进嘴里,咸涩在舌尖上化作甜蜜,身体在身体里颤抖。她抱住我,我抚摸她,雨水从深邃的地方灌进去,我们陷入了汹涌的海洋……”

这是四眼和我为数不多的一次交谈。在又一次修好发动机缸后,司机请我们吃饭,吃完走了,剩下我们两个人。在秋天到来时的最后一拨路边摊上,酒瓶子七倒八歪时,四眼摘下眼镜,喋喋不休。四眼不肯说出她是谁,我也不想问她是谁,直到那天他们从大台的防空洞出来,一前一后,我还在过道底下研磨气门。叮叮当,叮叮当,清脆的声音在夜雨中一定会传得很远。粗研磨砂换成细研磨砂,我有足够的耐心把环带研磨一新,让爆发的气体通过气门进来,在气缸中被压迫,被爆破,变成尾气吐出来。也是在那一次的倾诉中我知道了四眼的家境:爹是镇上的一个电工,母亲几年前从倒闭的县服装厂出来去了广东,再没回来。也就是因为这个,四眼说,真的不想上学了,与其后来上个不死不活的班,还不如学点手艺,以后自己也能鼓捣个汽车修理厂。

离休息的时间还早,再说即便躺下,隔壁传来的电视声也吵得睡不着,干脆去看电视剧。灯拉灭了,蒲瑞亮喝得有点多,躺下就睡了,两个孩子缠了一会儿,也被小英子哄睡了。睡着的在那头,看电视剧的在这头。电视里的白素贞擎着一把油纸伞在唱“啊哈啊,啊哈啊,西湖美景三月天来,春雨如酒柳如烟来”,我看得如痴如醉,就想,本来可以很短的剧情为什么拉得像一卷散开的手纸那么长。我需要结局,我需要才子佳人热烈拥抱在一起,四目对望时流露出渴望,世间所有的男男女女、公的母的、植物动物、天地阴阳,一切因欲而起,一切因欲顺延出完美的格局。很明显,两只手绞在一起,虽然眼睛在望向电视,望向多情的白娘子和薄情懦弱的许仙,但被底在蠕动,两只手化作了两条身体靠在一起的鱼,时而在手心写字,时而十指交叉,时而掌心合在一起。我的眼睛忙不过来,四眼干脆把眼镜摘掉,说只听声音就知道剧情发展到什么地方。小英子的脸爬上一朵朵桃红,微微的呼吸中有兰花的香味儿。学徒小严走了,卖配件的老焦打了一个哈欠,用手扳着那只跛脚的腿走下楼去了。我刚要起身,四眼说我们等会再走,把这集看完吧,法海就要对白蛇下手了。

窥视者的心情糟糕,原本应该保密的事件在阳光下——不,在窥视者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点剥开。就像洋葱的辣,本不想让人知道,一层层包裹,将眼泪与欢乐,将看似平常的成长的心思收藏在内心,无奈还是被一层层剥开。那裸露的肉体和欢愉,那象征着性与生育的图腾大白于天下,泪水的转嫁,在这时仅限于剥洋葱的人。

我就是那个剥洋葱的人,一点点将往事的面纱掀开,不对别人,只对自己。临近暮秋时节,我对象家差人送信,说这门亲事怕是要黄了,给我对象买的二毛呢子风衣、马丁靴和我们有次去县城买的一条粉红色纱巾都被退了回来,见面礼过些日子再给。站在秋天的风里,我竟觉得有些好笑。从一开始我就不太中意这门亲事,是三哥这样那样劝说才点头答应,这般结局,是好还是不好?

所谓的玉米良种,在老蒲的安排下,每人分担一些,剩下的几十斤被英子父亲用自行车带回家。有一次我去要账,英子父亲留我吃饭,还喊来了他的弟弟也就是英子的叔叔作陪。英子父亲说,别看她老叔傻乎乎的样子,圣经几乎能背下来,他是天授的传道者。说着说着,话题转向了信仰。那天,我差点在英子父亲的热情感召下投进主的怀抱,那个高个子,至今没有娶上媳妇的傻乎乎的男人,端来一碗水,说是圣水,洒在我头顶。我在即将跪下时忽然执拗起身,种子钱也忘了要就转身逃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主合适的传人,这般不开窍的人怎么能得到主的点化、在死后升入天堂呢?

我怀疑的事物太多,这一定程度上源于曾经太过相信这个诡变的世界。我对县城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时曾跟着一个发小去他所在的一中,看榜单有没下来的情景。那次发小实在高兴,因为分数不错,确知可以选择一所不错的本科院校。他极为大方地告诉我要去学校对过的一家餐馆请我吃鸡蛋面。煎蛋花的香,葱爆辣椒的香,一碗面被我瞬间下肚,觉着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连发小告诉我他经常来这家饭馆是因为饭馆老板的女儿和他是同学,他来吃饭更多的是为看一眼那个姑娘,我也没在意,只记得那姑娘挺白,屁股挺大,剩下的都是面的香。我没在这里上过学,我也没有在县城的亲戚,我从旧县城的街道上走过,路边的狗也懒得望上一眼。

可现在我竟然在县城了。我可以试探地打着那辆破旧的伏尔加上路,在突突突地路过一个路口时被四眼紧急喊停。我看你还是算了,开车,车要和身体长在一起,眼睛不能不长在脑子上,红灯都不怕,万一撞人就他妈完蛋了。但我仍然很高兴,木材厂,新华书店,县委大院,一中,天鹅大酒店,在我的视野里唰唰后退,那劲头就像是要把破败的一败涂地甩在身后,迎来美好的前景。

叮叮当,叮叮当,我在过道底下夜以继日地敲打,气门与气门座之间的磨合即将天衣无缝。细研磨砂就是一种特制的润滑剂,在修复之后被清洗,那条窄而亮的环带重新出现。大台引起了文物部门的关注,曾经设在草木深处的露天厕所被扒了,英子和店里的其他女性不得不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那些遒劲的松树被哪个缺心眼的指挥者也挖了去,栽植上从远方舶来的树种,据说在春天可以开出火焰一样的花朵。

临近冬天的时候,宏瑞汽修厂也被圈上一个大大的红字:拆。过了没多久,老蒲一家搬往新疆去了,据说国家正在西部大开发,所去的那座城市蕴藏着更为光明的前景。四眼不知所终。我和这座县城的缘分尚未结束,或者,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会长成谁的样子。

城西城东的楼房正拔地而起,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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