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滑倒跌倒，山也寂静

导语

日本俳句最著名的一句，松尾芭蕉的“闲寂古池旁， 青蛙跳进水中央， 扑通一声”刻画了青蛙入水这一瞬间的余音。瞬间可以被留下来吗，那瞬间的诗意呢？这一集就以威廉姆斯的《冰箱便条》和《为一位劳苦的老妇人而写》两首诗为例，与你讨论这非常日本俳句式的瞬间的诗意。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期节目我要讲一种叫瞬间的诗意。

首先我想讲一讲我喜欢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有一支乐队叫万能青年旅店，我想很多朋友都应该知道是来自河北石家庄的一支青年乐队。它的歌词非常有意思，有一句歌词在我洗碗做饭的时候常常想起来，“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

这里边涉及两种人生经验，貌似南辕北辙，非常对立，而且好像很明显有一个褒贬在里面。“山河湖海”，多么辽阔，多么具有中国古代高仕的气象，“厨房和爱”好像就是我们人人都不能摆脱的一些程式的东西。

但其实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任何的人生经验都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山河湖海，还是厨房和爱。无论多么琐碎，多么庸常，它们都成为对一颗诗的心的锻炼。尤其是对于一个现代社会诗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昼夜厨房和爱”比起“山河湖海”，更是诗。

为什么我要先说这个呢？因为这跟我们今天要说的瞬间的诗意有关。可以说，我觉得“昼夜厨房和爱”就是瞬间的诗意的一个重要来源吧。

这一点，如果熟悉美国当代诗歌，尤其是美国20世纪中开一代这种生活流的诗风的，有一位叫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他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诗，叫做《冰箱便条》，可以说他是从这时开始，关注到瞬间的诗意的。

冰箱里的
李子
它们
可能是
你留着
准备当早餐吃的
请原谅我
它们太好吃
那么甜
那么冰

西方人比较习惯，写张便条子，贴在冰箱上面，通过这个来跟另一个家里人进行一种不在场的交流，当然是没有手机的年代。这张冰箱便条写了什么呢？他说，我吃了冰箱里的李子，它们可能是你留着准备当早餐吃的。 

就这样，就是这首诗了，骤眼看起来根本就不像诗。非常的朴素，非常的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你们的感受什么样，我读到最后，想到那李子的又酸又甜又冰的感觉，那种非常生理性的共感就出来了，我也是流了一点口水的。

这首诗写得非常轻松自然，跟我们习惯的诗歌总是有点沉重、苦大仇深什么的，很不一样。他就这么流水账似地写下来，结尾突然停顿在一个纯粹感官的瞬间，不做更多的借题发挥，也不去形容怎么个甜法，怎么个冰法。

他重视的是日本的某一种概念叫“物哀”，事物的情感。如果你要去寻找隐喻，这里李子就好像是这首诗里面某个情感的代入。但实际上李子就是李子，它很自足地存在这个冰箱里，进入了肚子里面。这是诗人对这种物的礼物、物的赐予，给予的一种呼应。点到即止。这是非常日本俳句的。

我们都熟悉生活，但我们有没有留意，我们的生活是由无数的瞬间组成的。这些无数瞬间组成了意识流，它有断续的地方，有随意的地方，又有无数的惊喜和无数的碰钉子，或者说无数的无意义。

但是觉悟到这个瞬间的意义，那就是日本俳句给我们的启迪。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俳句诗人，一位行脚僧诗人叫种田山头火，他有一个俳句，也是写一瞬间的觉悟。他说“滑倒跌倒，山也寂静”。

这首诗记录的就是有点支离、有点孤独的这么一个诗人，他一个人在山野里边赶路，可能也没吃多少饭，也可能在想写俳句。突然一不小心脚底一滑，跌倒在地。你想“滑倒跌倒”，这个节奏是非常形象的，甚至是带点幽默地描述了他这种机灵的感觉，不合时宜的感觉。

然后他像是一个从自己身上跳出来的灵魂一样，去看这么一个小人，其实是他的肉身在山野里边跌倒。他那一刹那是“魂游太虚”的，但滑倒跌倒那一刹那，又把他的灵魂给拉回来了这个肉身，在那一刻感受到他肉身的感受。他仿佛突然回到了他的小时候，学步的时候。

走路摇摇晃晃的小朋友，学步跌倒的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如果周围有大人的话，这个我作为父亲我就非常的有发言权，我想那一刹那，总是先屏息一惊，惊呆了一下子，然后才会赶过去扶起她。

但这里就有一种悲伤的情味在里面了。这位身世孤零的种田山头火，他发现这一刻只有群山为他屏息、为他寂静。当然他是非常自如的一个人，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即使是孤零零在田野中赶路的人跌倒了，也会有山为他寂静，为他惊讶、为他怜悯。

好，其实最关键的，跟我们这个节目有关的，我倒是想要说，这种跌倒的经验人人都有，但是只有诗人把跌倒的经验当成一种诗意，去思索、去看待，或者说他不假思索。因为平时他已经沉浸在万事万物有灵有诗的这么一个状态。

所以当他跌倒那一刹那，他很自然的，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去跌倒的。而这个诗人身份，就令他有一种才华，让他能够像小孩子一样感受事物的才华，然后在这一瞬间顿悟出来了。他的过去，他的经验，他的情感都在跌倒那一刹那全部爆发出来了。

前面提到那位深受俳句这种对生活瞬间的珍重所影响的，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他也非常懂得刚才所说的这种诗意，或者说他也非常愿意用这种诗意去取代我们所习以为常的那种波澜壮阔、起伏跌宕或者说浪漫得一塌糊涂的那种诗意。

说到这里，我还想分享威廉姆斯的另一首诗，叫《为一位劳苦的老妇人而写》。这首诗也是关于李子和瞬间的诗意的。

嚼着一枚李子
在大街上，手里
拿着一口袋李子

味道真好，对于她
味道真好，它们吃起来
味道真好

你看得出来
从那神态沉醉在
她手中那半个
吸吮过的。

得到宽慰
一种熟李子的安慰
似乎充满了空间
它们味道真好。

这个威廉姆斯，看得出来，他是一个非常爱吃李子的，或者说一个非常喜欢吃东西的人，因为他诗里边经常去注意到食物和吃食物的人。

这简直像一张快照，一张可能以前在威廉姆斯那个时代是宝丽来相机拍出来的一刹那。我们可以想象，诗人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境下写这首诗。我感觉他很有可能坐在一辆汽车上，或一辆公共汽车上，在等红灯的时候，他就百无聊赖望向窗外，看到了这么一个景象，就是这位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拿着的李子，他就写出了这首诗，声称这首诗安慰了他。

为什么呢？首先这首诗它没有交代任何的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的名字，全部都没有，没有说他是在哪里看到的，没有说他这是不是像我想象的是在某一个街角，他坐在汽车上，坐在飞机上，坐在小轿车上，或者骑着马都有可能。他也没有说是早上、晚上、黄昏什么的，这些都不需要。

他直接对生活进行一个切片，而因为前面这些细节的省却，就令我们想到这个生活是随处可见的，这个生活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但这些点被这首诗留住下来，他就会让你去想象这一点的之前和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在这之前和之后，她都是一个穷苦的老妇，她身上能够被诗人所注意的只有一包李子，李子是非常便宜的食物，她很真挚地去面对她唯一的拥有物，于是这个唯一拥有的东西，她很尊重对待的东西，这包李子，好像发出光来了，照亮了她。在那一瞬间，像闪光灯一闪一样，她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并且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救主。

“味道真好”，“味道真好”，“味道真好”，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重要的事情讲三遍。在五十多年前，威廉姆斯就在他诗里边使用了这一手法，现在变成了我们经常搞笑使用的一种方法，但以前它就是诗的创造。

这是很不平衡的，在这首诗里边，别处都非常的简省，非常的所谓的极少主义，什么都不交代，他也不去描写这个老妇人穿什么衣服，她脸上的神色，她的皱纹，她的白头发等等，都没有写。但在这个“味道真好”这里，他却重复讲了三遍，并且在整首诗的结尾讲第四遍，回应了这三遍，像一个小波浪一样回应了一个大海，这样就令这个大海更加完满了。

我们可以看到，最后一段是这时间上的一瞬间充盈了空间的全部。也像我刚才所说的比喻，你滴一滴水进来，你抛一个浪花进来，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或者如果我们在想到李子的香味，香味是在空气中弥散的，就好像这首诗所说到这种恩惠，它是泽被万物的，它让那一瞬间看到这位老妇人的诗人和这条街上有可能看到她的人感到安慰。

同时甚至它包括了在时间上不可知的远方，这首诗每一代不同的读者，现在的我和你，我们全部都分享了这位穷苦的老妇人的愉悦。在这一瞬间，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富有，因为她把她的愉悦，赐予了给我们。

说到这里，有关瞬间的诗意我们就说得差不多了。其实从意象的瞬间到生活的瞬间，是一种从形式到人生观的转换。先是从形式上学习如何保留瞬间、如何还原瞬间，或者如何让瞬间暂停，接着你才能够去感受生活中一个个瞬间，这些瞬间组成的所谓的永恒，比我们奢谈的那种非常形而上的永恒其实更有意义。你去深入体会它，它是可以掌握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一集的开头我要说我珍视“昼夜厨房和爱”的原因了。

好了，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结束吧，谢谢你的收听，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