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称述的小国微观史|前言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西周时期全图  拍摄：未优士)

读上古史时，有种惋惜萦扎心间。太史公书“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滕、薛、驺，夏殷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著于传云。”人微则言轻，国小而史不载。殊不知，因垒细壤，泰山成其大；因纳涓滴，河海成其深。龟甲裂纹，微可知著；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来自最微小的星球。生命奇迹中的微观世界，多有雄奇。我想，历史厚重城墙的缝隙里残存的微观史事，亦能引发文化的喟叹。

微观史，相对宏观史学而言。二者区别可譬喻为千溪万水汇聚而成的长江，长江中下游的主干道即宏观史，上游的细小支流即微观史范畴。无微波细流不足以贯通长江，史海汪洋，太史公认为不足称述的小国史记，我偏偏特别神往，想见而不得，因为兴趣，不妨消磨点时间，且做一番史学猎奇的游记。

自古以来，中华文明的元典精神里塑造了重史的传统，古人称优秀的史学家需兼有学、识、才三种特长。学，意味着博学多识，史学家需化身为一座活生生的图书馆，内存史料丰富，运用才能自如；识，是要让眼力化成一把灵活的抓手，在浩瀚典籍文库中探囊取物，拿来的都恰到好处；才，要文笔生花，词达意畅，文质彬彬。然而，结合当今时代，我对史学的理解有四种，分别是历史的本质意义，史学人的胆魄、创见、意趣与独立精神。

史者，实也。历史的本质意义是写实，信守客观诚实，秉笔直书，是身为史学人的基本精神，违此真诚就算不得是史学人。历史的本质是写实，据材料而断，合理推出结论，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而有人喜欢倒转，空腹高心，无材料而断，先在心中存有先见之“明”，而后抓取有利于论点的论据，自铸新说，这时历史的本质面目已变，史为非史了。

史胆突出史学人的一股勇毅，没有这种生猛的敢决是做不好史学人的。超越自己的老师是史学人应有的第一勇敢，中国人一味讲究师承，守着不敢越师的谦敬，重传承而少创新，缺乏“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勇气。转益多师是汝师，学术造诣越师而上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另外，身为史学人应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可为历史献身，生命诚可贵，史业事更高。为捍卫历史的真实，维护真相，可以不避生死。在当今假大空盛行的时代，拥有齐太史简的铁骨史胆，尤为可贵。

史见，即历史见识。历史是过去时间里发生的种种活动，而历史意义是赋予当下及未来时间的启示与观照。可以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也是未来史。史见有两义，一曰识见，识见首需注重选立何种史观，若没有合适史观的提领而运用历史材料，则连篇累牍堆叠资料，历史成了杂货铺。其次在于取材的眼光，能于大量材料中精准抽取蛛丝，运用史学人的智慧将历史材料与当代现实结合，鉴古而知今。一曰创见，学术贵在创见，创见中寓史学思想，随变革新，经世致用。春秋事件“赵盾弑君”，弑君刽子手是赵穿，但董狐定论赵盾弑君，实为椽笔创见。

史趣，趣有二义，乐趣与趣味。从吾所好，乐在其中，久久为功，则才学兼具。若没有史之乐趣，自然难以抗拒爬梳剔抉的苦辛，汲取非深，则领会不到历史深处蕴藉的昂昂生意。若没有为史学人的高雅趣味，则会将历史玩坏，沦为庸俗浮说。

史孤，是指史学人独自承受的孤独。史学人需有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不以史事谋稻粱，不被体制所豢养，不因贵势而屈从，不因贫贱而改志。坚守古代私家著史的优良传统，学术为己，专注史事。著作不求立显，正如太史公“藏之名山，传诸其人。”在现代世界中，史孤最难，权作一种激励学人的史学理想。中国史学人超越老师需要史胆，而不攀引老师之名为自己贴金是一种史孤的修为。

司马迁《史记》里有句名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本是历史学的高明宗旨，在时代浮躁的催动下，竟成了当代历史学人的一种心病。当代史学人有两类怪癖：一是“考究古今之变”，将阴冷的地下文物捧热，食古不化，史学著作里资料引用堆叠成山，在字里行间搭建考古器物的晒台；一是“专辟一己之言”，巧造史学新概念，哗众取宠，史学修为不能成家者专为成己，自欺欺世，呜呼悲哉。

中华文明如龙行天下，所有一鳞半爪的碎片里都能折射出文明之光的印记，小国记忆不就是装载巨龙身上的一片龙鳞乎？冯友兰说：“小史者……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以微观视角瞥见历史的斑斑点点，正如冯氏说的小景中别具一番神韵。历史是动态博弈的过程，大国变小国，小国成大国，大小之分难以衡量，不足称述的小国微观史主取大国的初级形态与小国的终极格局而研究，时间节点上限殷周之际、下限战国之前，内容主要着眼于华夏文明版图内的小国生成、发展、灭亡过程的追迹简述，略及山河地理之形势，重要人物之活动，显著思想之创辟，区域文化之涵成。小国史秉持考古出土物证与传统文献相参照的史学方法，探寻历史哲学诗意白话散文语言创作风格，短篇幅，叙要略，所有引用材料皆不在正文中标注，避免引用论证的细节推理过程，直接化用前人成果，勉力尝试写作微观史通识读物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