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张爱玲的《自白》
最近读到了张爱玲在一九六五年写给《世界作家简介》的《自白》。这篇自白固然是给英语读者阅读的自我剖析，仍不失为中文读者看张最好的指导。
照录英文原文及中译如下（灰字），并加上每段自己的感悟和理解。
《自白》译文与全文
《张爱玲学》（高全之，漓江出版社 2015年第一版）Page 278~281 章节 《倦鸟思还》
(第一段）：
Chang, EILEEN (Chang Ai-ling)(September 30, 1920-),Chinese novelist, writes:
“I spent most of my life in Shanghai where I was born, the child of a blind marriage that ended in divorce. My father was a ‘gentleman of leisure’, my mother a painter who traveled and stayed in Europe. However, they both believed in a an early acquaintance with Cheese classics and I had long hours of tutoring since the age of seven. I went to a large Episcopalian school for girls for six years and discovered that my family was not as different as I had thought, if more extreme . The Chinese family system was falling apart, generally held together only by economic factors. I was going to London University over my father’s objections but was prevented by the Second World War. My mother sent me to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instead. The Pacific War caught up with me there in my junior year, so I went back to Shanghai. I made a living by writing stories and film scrips and became increasingly engrossed in China. It took me three years to make up my mind to leave after the Communist take-over.”
张爱玲（一九二〇年九月三十日～），中国小说家，如此自述：
我于上海出世，此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那里。父母经媒妁安排结婚，结果是离异。家父是“有闲绅士”，家母是画家，旅居欧洲。然而他们都笃信中国经典的幼儿教育，我自七岁起就接受家庭老师冗长教学。后来我在规模颇大的圣公会女校就读六年，发现我的家庭并非我原先想象的与众不同，只不过较趋极端而已。中国家庭制度当时正在崩盘，一般而言仅靠经济因素而苟且维系。如非二次时间大战爆发，我会罔顾父亲反对而前往伦敦大学就学。母亲改送我去香港大学。大三那年，太平洋战争接踵而至香港，因此我回上海。我写短篇小说以及电影剧本维生，变得愈加热衷于中国事物。1952年之后，我才下定决心出国。
众所周知张爱玲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族。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祖父家和外祖父家都是清末大员。对于她的身世早就有了连篇累牍的介绍。她在上海出生，出生地是康定东路87弄内的大宅内。这一房产是她的外祖母李菊耦所有，后来被她的大伯所继承（张爱玲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张爱玲两岁的时候，父亲赴天津任津浦铁路局英文秘书，全家移居天津。
1924年，母亲抛下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远去英国，此时张爱玲才四岁。1928年，为了迎接母亲和小姑的归来，全家返回上海。张家租住在康乐村（延安中路740弄）。沉迷鸦片，躺在中国旧制度里的张志沂和热爱西方，崇尚自由新文化的黄素琼最终以离婚收场。此后张爱玲在母亲的帮助下开始在圣玛丽女子中学接受西式教育，并在1937年离开上海去香港读书。
虽然受到了正统的西式现代教育，并在中学时即可熟练用英语写作，张爱玲对于中国事物的爱如她所述未曾消磨，反而是愈加强烈。
她初登文坛的作品《第一炉香》背景是时期的香港，然而其内核仍是千年来礼教下封建社会对女性的荼毒和女性难以挣脱传统难以自发性自省所带来的悲剧。虽然男女之情是篇幅的重点，但悲剧产生的根源却是中国式旧家庭那种令人窒息的冷漠和残酷，与男欢女爱无关。《金锁记》可以看成是“暗黑”版本的红楼梦，《倾城之恋》貌似给了世人点微弱的希望，但那种千古阴云所笼罩下的男女爱情面临的困境并没有变，不过恰好因为战争的奇异催化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对旧的中国又恨又爱，“用了三年”才下决心离开。张爱玲很清楚，这一去她再也不能回到中国。
（第二段）
“After I got to Hong Kong I wrote my first novel in English. The Rice- Sprout Song, which was published in the U.S. I have lived in the U.S. for the last ten years, largely occupied with two unpublished novels about China before the Communists, a third that I am still working on , and translations, film and radio scripts in Chinese.
到香港后我写了第一部英文长篇小说：《秧歌》，在美国出版。我这十年都住在美国，忙着完成两部尚未出版的关于旧中国的长篇小说，正在写第三个长篇，从事翻译，以及中文电影与广播剧本。
《秧歌》是一个发生在土改时期中国农村的故事。至今仍未在大陆出版。如今自媒体往往把张爱玲塑造成专注于风花雪月，上海小资、封建奢乱的典型来与旧时上海旗袍、洋房、舞厅等特征并举，实为大谬。
《秧歌》是完全远离“文艺青年”熟悉语境的小说，读完之后不得不佩服作家观察、领悟和下笔的能力。张爱玲的农村经验不多，去温州乡下找过胡兰成，也在建国后参加过几个月的土改，但她已经深悟中国农村生活最真实的底。固然一方面是因她的智慧和资质，另一方面通过她的自传体小说，也不难了解在她几乎全部的城市生活里，农民和农村生活也没有缺席。《雷峰塔》里佣人多半是老太太（李鸿章女儿）老家的人，楚志、葵花、何干他们给从未去过农村的小姐琵琶带去了和中国农村的关联，也带去了最真情的体验和印象。
The publishers here seem agreed that the characters in those two novels are too unpleasant, even the poor are no better. An editor at Knopf’s wrote that if things were so hard before, then the Communists would actually be deliverance.Here I came against the curious literary convention treating the Chinese as a nation of Confucian philosophers spouting aphorisms, an anomaly in modern literature. Hence the dualism in current thinking on China, as just these same philosophers ruled by trained Communists. But there was decay and a vacuum, a need to believe in something. In the final disintegration of ingrown latter-day Confucianism, some Chinese seeking a way out of the prevalent materialistic nihilism turned to communism. To many others Communist rule is also more palatable for being a reversion to the old order, only replacing the family with the large blood kin, the state, incorporating nationalism, the undisputed religion of our time.
美国出版商似乎都同意那两部长篇的人物过分可厌，甚至穷人也不讨喜。knoph出版公司有位编辑来信说：如果旧中国如此糟糕，那么共产党岂不成了救主？我来此地违抗着奇异的文学习尚——近代文学的异数：视中国为口吐金玉良言的儒门哲学家所组成的国度。所以目前对中国看法里有个二元论，认为中国不外乎训练有素的工厂党员统治着那批哲学家。然而中国曾有腐败与虚空，以及相信某种东西的需要。在向内生长的近代儒学主义最后的崩溃之中，有些中国人在盛行的物质虚无主义里寻求出路，相信了共产主义。就许多其他人而言，共产党统治也比回转到旧秩序要好得多，不过是以较大的血亲——国家——来取代家庭，编纳了我们这个时代无可争议的宗教：国家主义。
美国出版商的观感让人不禁联想到当今社会大众的浮躁心态，最大的表现就是“二元论”。一个人非白即黑，一个故事必须忠奸分明。
历史短促的美国人，难以想象中国在千年文化浸润下的复杂性。《雷锋塔》里琵琶的继母荣珠年轻时受家庭迫害，出嫁后虐待继女让人不禁联想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也是被虐者最终以施虐为结局。《倾城之恋》白流苏，一心坚定要逃离白家大宅，而她遁走的方式只能依赖和范柳原这个浪荡子的姻缘，以及偶然和巧合的助力。《半生缘》里曼璐为了全家生计当舞女，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刚萌发的爱情，不过几年之后便为了“祝太太”的身份陷害亲妹；世钧爱曼桢，连她一柜子的书都觉得是自己的，却没法承受她有个做过舞女的姐姐；沈父不曾忏悔自己在外养二房在上海花天酒地，却正义凛然嫌弃顾小姐只因她的姐姐是舞女；而当他自己因病略略收敛搬回正牌太太家里时，马上被周围的人佩服及敬重，几乎要成为“中国传统道德”的典范了。《五四遗事》里面借五四风而停妻再娶的罗文涛最后在西湖边携三位娇妻悠哉悠哉。
无论城头大王旗如何变幻，在中国有两个信仰是不会变的：家庭和国家。中国人最好的品质无外乎对这两者的坚持。张爱玲偏偏在她下笔时要让故事中人把这个信仰撕裂开，用血淋淋的伤口来对她在大陆所见证的三十多年混乱、狂闹的历史作诠释。
《色，戒》在她的小说里是常为人所忽略的一篇，直至李安执导的同名电影上映引发巨大的争议。争议的重点无非是自古以来的家国情怀熏陶下的中国文化里，能否允许存在王佳芝这样一个放走汉奸的女性角色。
王佳芝美丽单纯，但是她最被忽略的个性是懵懂。她的信仰浮在上海纸醉金迷生活和小女儿幻想的表层里，如此不堪一击，又如此真实。无论小说或者电影的立意再受人批评，这种漂荡的、懵懂的家国主义却是实的存在的。
说是两者同名，其实小说的英译名是spy ring，而电影是lust, caution。李安谙熟张爱玲原小说，甚至可能看过多个版本的稿子，而最后他没有采用原译名，多半是从市场和主题大众化考虑，把王佳芝最后的放弃解释为她因欲望或者爱情沉沦，而放弃了比较难以被理解的“ring （戒）”在中文语境下丰富的内涵。
回归美出版商的言论，张爱玲的小说真的没有好人和讨喜的人吗？《半生缘》里有一段故事是曼桢生产后逃离祝家无依无靠，全赖同病房的金芳夫妇帮助。
这对夫妇是我所能想到张爱玲笔下最善良（其实不只是善良，懂道理且明事理）的一对穷人夫妇。曼桢面对这对夫妇的帮助，有一段自省，恰可以看作对美国出版商的另一种回应：“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后来才慢慢地感觉到的……"。
《雷锋塔》和《易经》以及《银娣》是不存在这种同情产生的根基的。不论是琵琶被囚或者被继母虐待，银娣所受的不合理的婚姻，都远没有到达需要穷人来拯救的程度。上层阶级的凄苦事，仆人们也就只是隔岸观火。
What concerns me most is the few decades In between, the years of dilapidation and last furies, chaos and uneasy individualism, pitifully short between the past millenniums on the one hand and possibly centuries to come. But any changes in the future are likely to have geminated from the brief taste of freedom, as China is isolated by more factors than the U.S. containment policy.
我最关切两者之间那几十年：荒废、最终的狂闹、混乱，以及焦灼不安的个人主义的那些年。在过去千年与未来或许几百年之间，那几十年短得可怜。然而中国未来任何变化，都可能萌芽于那浅唱即止的自由，因为在美国围堵政策之外，还有其他更多因素孤立了中国。
张爱玲抽离自身，她的关切是一种冷冷的，甚至是残酷的。如同她在戏台下看戏，所见的丑陋众生。尤其是她后期的作品，这种“月光下鸣锣开鼓，如梦如戏”（《异乡记》）的感觉愈加强烈。
她的未成稿《少帅》：第一节就写少女时期的周四小姐（原型是赵四小姐）看堂戏的感悟，随后紧接着的是大家口中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势力来来往往的历史背景描述。在周四小姐眼中中国的局势似乎也成了戏台上腾空的武生和甩水袖的花旦，于豆蔻年华的少女不过就是戏台上咿咿呀呀之声和灯光里假的布景。张爱玲写作《少帅》的野心颇大，是一部规模更大也更具雄心的《倾城之恋》（冯晞乾语）。香港沦陷成全白流苏，到了《少帅》里需要整个民族来成全周四和少帅之恋。这样的故事或许还是根植于那短短几十年，但是要横跨半个世纪后才能结束，作者难免也要力不从心了。
（第三段）
“The Chinese experience predates the problem of Southeast Asia, India and Africa, where the family in its largest sense is just as much of a system, said to be at the roof of government corruption, as in China. The trend is for the West to be tolerant, even reverential, without a closer look at the pain inside the system, a field that has been thoroughly explored by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its eternal attacks on what was called ‘the man eating old ritualistic teaching? To the extend of flogging a dead horse.
中国比东南亚、印度及非洲更早领略到家庭制度为政府腐败的根源。现在的趋势是西方采取宽容，甚至尊敬的态度，不予深究这制度内的痛苦。然而那却是中国新文学不遗余力探索的领域，不竭攻击所谓“吃人礼教”，已达鞭挞死马的程度。
A common reversal of verdict is the vicious adulterous woman represented as a desperate rebel against the scheme of things - Freudian psychology juxtaposed with chinoiserie. The realistic tradition persists, sharpened by the self-disgust that came from national humiliations. By comparison the occidental nonhero is still sentimental. I myself am more influenced by our old novels and have never realized how much of the new literature is in my 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until I am forced to theorize and explain, having encountered Barries as definite as the language barrier.”
西方常见的翻案裁决，即视恶毒的淫妇为反抗恶势力、奋不顾身的叛徒，并以弗洛伊德心理学与中式家居摆设相提并论。中国文学的写实传统持续着，因国耻而生的自鄙使写实传统更趋锋利。相较之下，西方的反英雄仍嫌感情用事。我因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与语言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解释自己，这才发现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的内心背景。
西方人看中国，如同我们看古典戏，带“新奇”的眼镜观察“传统”。不予深究痛苦是简单且皆大欢喜的。
张爱玲曾自陈写作一切所遵循原则就是不写任何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
在美国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屈就美国读者的好奇心，用项美丽，或者《纽约客》的风格来描述一个更能为人接受，也更容易被美政府宣传利用的“旧中国”。她如那么做，其小说在美流行，攫取更大收益是很便利的。然而曾细致观察“土改”，曾在小说里让主人公丢弃家国，曾经用自己的方式（受虐者施虐，吃人者被人食）鞭挞礼教的张爱玲是不会这种随波逐流写作的。
高全之在《自白》的后记中写：
“掌握了张爱玲历史触角的纵深与漫长，我们就可轻易了解《自白》的自我评估；发现自己如何长期渴饮着中国新文学传统的长流细水。我已于《三思》提过，此项结论深具说服力，实较许多视她为孤立现象或政治异类的喧嚣，要高明得多。”
是为梳理本文，并与看张者共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