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这件事
搬家对H来说不算什么难事。H因为工作原因,经常搬家。忘了交代:H是工程师,工作地点随着工程项目变动而变动。H至少每年或每两年要搬一次家。
在市中心或是郊区,或者是偏远的小镇,你总能找到某个热闹的农贸市场,那里有物美价廉的百货商店。什么被褥、床单、洗刷用品、塑料桶和脸盆,应有尽有。花个300块钱,就能将这些零星物品采购齐全,够你在一个新地方日常起居。
但最初不是这样的。300块钱虽然不算多——当然,如果想买好一点的被褥和床上四件套,还要花更多,对那些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来说,可能要准备1000-1500元才够——但对当时月工资只有1600元,而且还欠了两万块钱的H来说,这是一笔大钱。H甚至节省每天早晨5块钱的早餐费,只为了节省150块钱来还欠款。
当时最好的策略,是每次搬家,都将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包括冬天的棉拖鞋、夏天的凉拖板,牙刷、毛巾、塑料桶和脸盆。买一个足够大的包装袋,和一口足够大的行李箱,将这些东西统统装进去。再不够用,桶里可以放口杯、毛巾、牙刷、电热水壶。所有要用到且能带走的东西,通通带走。就这样,H留着一条至少七年前的毛巾,七年前买的桶和脸盆。这些东西好比是长在身上的旧物,因为每天都要用到,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后来,H收入渐渐高了,完成承受得起一两百块钱的损失。也是为了旅途的方便,有些东西就不带了,比如口杯和牙刷。但H没有想过被褥这类占用空间很大,搬运起来很麻烦的物品,也可以去百货商店一次性搞定,不嫌麻烦地一直带着,各个地方跑。H已经习惯了。尽管在他人看来,H实在太过节俭,盖的还是十年前买的被褥。可H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也毫不在意搬家时他人诧异的眼光。等H自己有了车以后,他就没什么顾虑了,所有物品,悉数带走。
“搬家很麻烦?或许吧。”H会这么说,“没什么难的,该扔的扔掉,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到了后买新的。”
H说得这么轻松,也是经过了许多次取舍。搬家无论如何总还是件麻烦事。要想让这件事变得简单一点,当然是能扔的都扔掉。H觉得很难做决定:什么可以扔掉,什么不能扔掉。到下一个地方,需要花200-300购买,比如被褥这一类物品,坚决不能扔。牙刷、毛巾和拖鞋这一类物品,100块钱以内就可以全部搞定,可以扔。从所需花费的钱来取舍,倒不失为决策的好办法。
刚开始扔东西,H还是从感情上无法接受。好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扔掉呢?几年以后,H才意识到问题在哪:他扔掉的不只是一件东西,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H有过为了每天5块钱而辛苦工作的经历。扔东西时,不在于这件东西要花5块钱还是100块钱重新购买,而在于它需要再次花钱。
在SZ城搬家时,H甚至愿意花比物品本身价值更高的邮费,将几乎所有东西都寄回了家里。H太太和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说,你孩子小学的课本、作业簿,都是一次性的东西,直接卖废品,倒还值几个钱,你要是邮寄回家,恐怕要花好几百块钱。你确定要寄?
“寄回家,无论如何都要寄回家。”
H想到自己上学留下来的所有课本,都堆在家乡老房子的某个角落里,一本都没有丢失。后来,那老房子倒塌了,留在房子里的旧物,自然被埋在土里,风吹日晒,化作泥土了。那里不但有H的旧书,还有他的初中和高中毕业照,初中和高中毕业证。H只记得自己留下的东西,没有去想他的妹妹和弟弟留在那里的东西——这些物品的结局都一样。
“只要房子还在,就可以一直留着这些书。说不定哪一天,孩子再翻到这些书,能勾起儿时的回忆呢。”H有这样的信心。
H看了一眼孩子。孩子低着头,注意力在手里的平板电脑上。成年人正在忙乎什么,似乎在问她,征求她的意见,可她并不在乎。她不觉得应该要留下这些旧书。至于记忆,那是以后的事。孩子是不在意的,而H很在意。
H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舍不得丢掉什么东西的情愫。所有东西都得来不易,等到要舍弃时,自然也舍不得。
孩子上陶瓷课做的杯子、瓷瓶,虽然手法有些幼稚,成型也不算太好,但却是更值得回味的记忆。可惜,这些瓷器没法邮寄,只有扔在垃圾桶里了。孩子并未意识到要好好珍惜,反倒H对这些不成熟的瓷器作品心怀怜爱。即便是没有生命的东西,H却将它们看做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起初,H将这些瓷器堆在角落里。接着,又将瓷器放在门口,打算挑个时间扔到垃圾桶里去。
H不愿意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这是孩子的作品,H不忍亲手将它们给毁掉了。哪怕是再拙劣的作品,只要投入了感情和用心,总还是想把它留下。
“留着做什么?赶紧扔了。”H太太刚开始是这么说的。
“堆在角落里做什么?房东都说了,走的时候,要把屋子里打扫干净,什么东西都不留。”H太太说了几遍后,急了。
“都扔了去。”
“放门口做什么?不占地方吗?”这是H太太最后一句话。
世界确实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容纳这些瓷器作品。H觉得这事挺悲哀的。对了,H确实是个容易动感情,还有点儿多愁善感。
H不喜欢老子那句名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情,倒也罢了。可人若是无情,跟草木有什么区别呢?或许,草木也有情。
H记得他们花了三天整理和邮寄杂物。离开的那天,下了大雨,H反复跑了四五趟,才将剩下的物品装到车上,拉到另一个地方去。最终,他将这些物品拉回了家,包括他们用了三年的碗和筷子。
冰箱、电风扇这些物品,可以送给附近的朋友。床上的被褥和蚊帐,应该不会有人要,直接扔掉就是了。不过,如果H稍微问一下左右隔壁邻居,他们或许会要呢?结果,最后走的那天,隔壁将他们要扔掉的脸盆和蚊帐,都要了过去。那家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年龄跟H的母亲差不多。
将这些物品都处理完后,H一家终于松了口气。要将所有物品都扔掉,H也舍不得。H这一点跟他母亲很像:自己不要的东西,只要其他人用得上,只管送给他们。物品这样的东西,虽然没有生命,却像是生活中的伴侣,走之前要给它们找个好归宿,如此才能心安。
最后的分歧,在家里的那口锅和一堆衣架上。H的母亲舍不得将锅和衣架送人,更舍不得扔掉,她用麻袋将这些东西装起来,要扛回一千公里以外的家里去。就这样,舍不得扔掉又舍不得送人的东西,往麻袋里越塞越多,装不下了,又必须取舍。
衣架和锅在H看来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扔掉也无妨。H更担心母亲的身体,带这么多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回去,恐怕会累坏身体的。H不能理解母亲的心情,起初是好言相劝,接着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全部给扔了!
母亲很倔强,固执地将那些东西装进麻袋里,不肯拿出来。H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懊恼,很后悔讲了那样的狠话,但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
后来——肯定是几个月以后——H意识到,或许在某些年月里,因为没有衣架,母亲没法晾衣服,这给她带来了苦恼。在母亲30岁到40岁的黄金十年间,他们家因为锅底总是被烧穿,H的母亲多次到镇上的集市买新锅——每次都要花不少的一笔钱。作为母亲,她太想拥有一口不会穿孔的锅了。
贫穷不只是记忆,更是一种生活方式。贫穷是一种对匮乏的恐慌,对脱贫的强烈渴望,反复尝试和不懈努力后,无尽的失望却又再次打起精神来,用一年的春耕,激起内心充满希望。贫穷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旦获得某样非常渴望的物品,就会一辈子跟它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的执着。
H的母亲常说,我身上这件棉袄,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三十岁那年买的,今年我六十二岁,这衣服我穿了三十二年了。
现代社会物质大大丰富,只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获得当年要努力很久才能赚来的物品。但过去的生活方式,仿佛已经刻在基因里,只有用力抗争,或许能将之摆脱。这种生活方式,可以说是“节俭”,也可以说是对物品的珍惜,更可以说是对物质匮乏的刻骨铭心。别说一套被褥,但说身上的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一旦买下来,怕是要穿一辈子。衣服破了,可以补。锅破了,可以修。家境好的,可以每年添置一套新衣服。家境不如意的,每两年或是三年添一件,可以欢喜好多年。
H想,对物质匮乏的感受,到了他这一代,就已经淡了许多。再到孩子这一代,恐怕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有那些仍然生活在清贫家庭中的人,或许还有对物质匮乏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H想到自己跟同龄人的差距:不仅仅是起点有差距,更是认知上的差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H为吃什么、穿什么而发愁。起初是物质条件受限,家里没有经济上的支持。接着是自己收入受限,舍不得买心仪的衣物。等到他终于衣食无忧时,却因为保留了以前的生活习惯,怎么也奢侈不起来。
当然,物质匮乏对人的影响,更多的可能是富裕起来以后的奢侈。早年岁月里缺少的东西,到了成年后,要加倍补偿回来。
对H来说,这样的想法更令他心情愉快:
你要想旅途轻松些,就要尽量扔掉可以扔掉,或者以极少的代价可以再次获得或取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