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格力 | 破砚晴窗
听台湾诗人周梦蝶说他生活的选择是“破砚”“晴窗”时,心里一冷,一热。那时他已九十岁,他的选择当是无悔一生的了吧。
有些诗意的词句,都带着冷的底色——寒烟,残雪,孤灯,缺月,萧萧打叶雨,簌簌落花风,空山一声钟,古驿一树鸦。
但都不及周梦蝶的选择。破砚是他的生命,晴窗是他的生活。而破砚之上,晴窗之下,是他的人生。
面对前路苍茫,人之苍老,如山迷暮霭,去路难辨;心境幽晦,如烟暗孤松,愁自郁纡。但周梦蝶在自己的孤独国里,却慢慢地走路去买报纸,慢慢地在宣纸上写字,因为他懂得,有一种姿态,叫疏冷。
“慢慢地”是我非常喜欢的生命姿态。曾写过一首小诗《如果时光老了》:
如果时光老了/宅子老了/我的眉毛老了/手指也老了/不再写字,念诗/我就慢慢做一些事/打开窗/让阳光进来/为一盆花培土洒水/抚摸旧书/扫扫尘。
慢慢地做一些事,砚破了,但窗晴着,日子总有芬芳美意。
周梦蝶写瘦金体,但他说未见过宋徽宗的字,曾看唐朝虞世南字帖,觉得隐约透出一股落魄感,便起了共鸣,爱上那一笔字。晚年的周梦蝶每日的生活,算得上“落魄”,他日日守着台北武昌街的旧书摊,摆一天摊,赚一点钱,过一日生活。那是他的选择。
活到疏冷,破砚拥有柔弱的墨,也拥有倔傲的笔。一方破砚,半扇晴窗,无喜不忧,无欢不惧,无墨不愁,无爱不苦,无乐不悲,无幸不怨。
生命到最终,能拥有的人与物,会越来越少,恬淡一些,寂静一些,孤独一些,能面对“无”,才能更坦然,不再惧怕失去,可以无忧无惧。
砚破常无墨,笔冷对晴窗。
到老,能活到“孤绝,黯淡,丰盈”的境界,是多么慈悲的美。
破砚晴窗,有点落魄感,但那是一种沉着、静默的美,是生命深处的涵养,不对外,只对内。
曾见某山村人家准备的柴火,都码得齐齐整整。从小村唯一一条出山的路,行十里地可去到一个有些烟火、仅两条短短小街的乡里,却难见如此景观。
想想,越是“深处”的东西,越纯朴,越美。深处的,清风至清,白雪至白,碧水至碧。饭蔬简单,却特别香;人简单,却特别澹静温良,笑容都美得不似凡间。
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山村里,那些老人慢慢地溪边淘米洗菜,或晾晒衣服,他们的身影怎么就那么让我着迷。
他们身上有沉着的力量。这力量,如自然万物所独具的静默之美,如谜如幻,不可解答,叫人难忘。
就该这样,人生经历怎样的贫寒,都能落魄却不失神,带一分疏冷孤绝,向内自喜。毕竟破砚是命运,晴窗是眼前的生活。
如看黄公望一幅《快雪时晴图》,快雪过后天气放晴,黄公望展纸书写佳妙,欣然之情,笔笔可见。那白雪皑皑,冬树枯枝,苍浑一片中,枝枝如笔峰,冷峭见风骨。而半天悬红日,足以叫人心光曜春,吐绿含英。
我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守一方破砚,安一方晴窗,收摄身心,抱朴守拙。孤清但不迷失,疏远而不萎靡,自有风骨,自性自在。
编辑|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