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133号作品】​曾令兴:五溪老人与河

五溪老人与河 

曾令兴

沅江是云贵高原一首最古老的歌,兆年不息。它不分日夜,它不知疲倦。现在它又仿佛在诉说一位五溪钓鱼老人顺子哥的不了心愿。

一到暑假,我常回老家五溪河。名子称河,实则就是沅江的第三长溪。但入河口的春夏,江阔水深。古时水运便利,码头繁荣。屈子曾驻足观橘赞《橘颂》,从文曾彳亍挥笔绘《边城》。但枯水时节,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回家的记忆里,多半是去河里洗澡。先是一路网蝴蝶,捉青蜓。其中,大眼睛的红青蜓,七彩翼的花蝴蝶最受大家喜欢与追逐。直跑到黑汗长流,累弯了腰,大家才“噗通、噗通”如光屁股青蛙一样蹦入小河的怀胞。

追赶,嬉戏,玩耍激起的浪花常常溅到一位垂钓的老人身上。而老人有如打坐的高僧,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反映,如雕像一样稳坐钓鱼台。

这时,好奇心占上风的我,认真打量,仔细观察:这个头戴旧斗笠,身穿土麻衣的老人,坐在一块青石板上钓鱼。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手里攥着一根粗大的长竹钓竿,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是那样的专注和执着,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等人:痴痴的,愣愣的,又呆呆好像在等待忘记回家的傻鱼儿,咬他的钩,让他带回家一样。

但小伙伴们常摇头,说他从来就没钓着什么鱼,甚至连泥鳅和虾米也没捞着过……每天都是导弹描飞机,空对空。空空的坐,空空的待,空空的回,空空如也。

夕阳黄昏,老人与钩杆,常常被拉长成长长的斜影,慢慢地……直到消失在我视眼的尽头。但却刻画在我孩提时代的脑海深处。

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照常在河里嬉水。有时投石头,有时用掌击水,溅起的水珠,直奔钓鱼的老人。但老人还是没有反映。

这一次,我也麻起狗胆,对着老人的方向用掌猛击,激起的水线比往常的都猛。而老人仍然同往常一样,雕塑一般纹丝不动。他既没有用手遮挡的迹象,也没有抖落溅到身上的小水珠,更没有愤怒的表情。依然我行我素,执杆端坐,目视远方,刀刻剑铸般的皱纹。五溪钓鱼老人,仿佛入梦,那里好像:也有溪,有河还有一位钓鱼的老人。就是它日思梦绕的弟弟:顺子……雕像的特写镜头在我的脑海里横七竖八缠绕和遐思。我凝望着,遐想着……

“顺子,顺子……”

当顺子外婆在喊顺子的长腔拉起时,这平常的喊声仿佛触动他的某根神经,只见他立刻抬眼张耳……瞎眼四顾。就好像他就是顺子的外婆,担心自己的外孙溺水一样,他是那么焦急,是那么急切,急于把顺子拉上岸,带回家给糖吃一样……

我曾多次问过爷爷,这位钓鱼的老人……爷爷总是沉默无语和长长叹气,望着北去的河流出神。在多次沉默后,这次爷爷破例开了“金口”。只见他谈谈地说:“这条河流向哪,又通向哪……认真读书,长大了,以后就自然会知道……”

云倦云舒,水涨水枯,春去秋来,我也大学毕业。那次回趟老家。儿时走过的路和快乐的往事,都还历历在目。仿佛我又回到童年,眼前也是一群孩子,网蝴蝶,捉青蜓……黑汗长流,然后又如青蛙一般“扑,扑”地蹦入河的怀抱……钓鱼的人也不少,就是不见那位戴旧斗笠穿黑麻布衣的老人钓鱼。

但奇怪的是,童年时那位钓鱼老人的影像却老是在我脑海不断闪现摇晃。就好像他就坐在那儿钓鱼一样,一动不动的……我拧了一下自己的手,痛感才让我确定那一定是幻觉。这或许是那位垂钓老人和我爷爷有某些相同的经历;亦或爷爷曾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相识、相知……

我寻遍河滩,老人钓鱼用过的竹杆还在,只是没有小时看到的那么大、那么长,它荒芜在杂草丛中,斜插在泥土里。上头黑旧开裂,并且没了鱼丝与鱼钩,孤零零的,孤零零的,像在替主人守望着,守望着……

后来,我又陆续打听到,老人有个孪生弟弟叫顺子。他兄弟俩感情深厚,小时也一起钓鱼。在一次黄昏临收杆时,突然被抓了壮子,顺子争抢着顶替哥哥,顺着这条河,入沅江,进洞庭……后来又听说去了台湾,一直杏无音信。再后来顺子来过一封信……

从那以后,顺子哥,也就是这位钓鱼的老人,在弟弟被抓走的河边:钓鱼,等人,非钓鱼,而是等人!

等呀等,钓呀钓,一直到眼瞎。去年大旱,小河的上游干枯,老人就一病不起,后来死了。爷爷小声说,当时他的眼睛怎么也捋不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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