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岁月:逝去的乡村武林
太极新手--赵梓永
我生长在山东的一个乡村里,村子既不是特别偏远,也不富庶繁华,大约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几百号人。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了,还在生产大队的文革时期。当时每个生产大队里还分生产小队,我们大队有七个小队,每个小队有四五十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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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子周围村庄比较密集,五公里范围内大概有十几个村子。说起武术,我们当地乡村称之为“练拳的”或者“打拳的”,是一个若明若暗的群体。大家都知道谁是“练拳的”这回事,但是大都不清楚他们到底练什么,那些“练拳的”也都有些约束似地不去张扬,不去招摇,过着看上去平常一般的生活。小伙伴们之间也常常谈论“练拳”这件事,还谈到了练拳的规矩,就是不对没练过拳的人使用拳术,其实就是不要用拳术惹事,不要欺负人,道理非常朴实。
当时周围的村庄里,哪个村子里都有至少一两家“练拳的”,每个村子都是如此。我们村子里就有两家,一个是我们本家远房的,按辈分称我“爷爷”,我家辈分高。另一个是“燕”姓一家的,分别住在村子的两头,彼此相安无事,没过有任何冲突,也没见彼此有啥交流。
那时我年龄还小,不知道他们具体练什么,只听说“燕”家好像练的是“查”拳,好像应该念zha拳,现在人们大都念cha拳了。我们本家练的是啥,我反倒没什么印象了。
那时候练拳,是一个半公开、半秘密的活动,当然不是有什么禁忌,主要还是练拳的规矩,不招摇惹事。所以,谁家练拳谁家是练家子,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具体细节只有他们圈子里边的才清楚,所以有点隐秘。
乡村练拳,多在农闲季节,大都是黄昏以后的晚上,基本没有人大白天的练拳。白天都忙活家事,也“招摇”,所以都是晚上练拳。
农闲以后,特别是收秋以后,人们闲下来了,天气也凉了,庄家也收了,收完庄家的地里,还有打麦场里,就成了理想的练拳场地。
打麦场人来人往比较多,地也偏硬,村子边上的庄稼地僻静,土地松软,就成了首选。有些也在自家院子里练。传授新东西,指点“秘诀”,也常常选择自家院子。
“练拳的”一般约好时间地点,黄昏晚饭后,就聚在一起开始练拳了。主要是套路和对练。我见到的套招对练非常有意思,双方不仅动作上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还同时念念有词,你一句我一句,有问有答,想来是口诀了。我当时还是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一边看热闹,看他们像在演戏对台词,什么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句“来来回为什么劈腚一脚”,然后就见一方一脚踹向对方屁股,另一方则一个前滚翻避开,现在想来,历历在目。
那时学拳是要拜师的,一般要人引荐,基本没有非本家不传的规矩,虽然以家族流传为主。但是,师父留一手的传闻,在小伙伴中流传甚广,都说师父要到临死的时候,才把“绝招”传给别人,不知道真假。但是,师父不轻易授人技艺是可信的,除非师徒关系非同一般。不过那时候的人多诚信诚恳,尊师风气笃厚,大都恭敬信赖,相处融洽,吾未见不欢而散者。
我家村子的练武之风大概由来已久,我父亲兄弟四人,爷爷当时只允许一人读书。他说,一个家有一个人识文解字,写写算算,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去做农活、学手艺,练拳、练枪,保家护院。所以,解放前后的那个年代,我们那里的民间,哪家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会两手。
以前社会环境不好,人们不得不靠自己保全自己,习武防身,护院安民,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这种选择一直沿袭下来,融入了人们的血液里,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了。
我三姨夫与我年龄相差不是太大,我都上初中的时候了,还给我研究“丁步”“八步”还是“丁八步”,哪个更稳呢。当然,他也告诉了我江湖石灰粉的制作和使用方法,“江湖”凶险可见一斑啊,呵呵!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是文革时期。乡村虽然也有批斗“地富反坏右”之类的活动,但大都走走过场,热热闹闹地喊喊口号。毕竟都是同宗同族,被批斗的人,除了土地多一点,有时雇一些长短工,也没有谁是罪大恶极的恶霸。人们基本上还是过寻常的日子,“打拳的”还是往常一样地打拳,还是往常一样的“普通”,该干啥干啥,没有什么不同。
倒是学校里响应国家号召,开展体育运动,挖掘传统武术,积极地成立了武术队、红缨枪队,还从民间聘请“练拳的”到学校里任教。
我们村子大致处在几个村子的中心位置,那时候学校开展义务教育,都集中在了我们村子里。我当时分配在了红缨枪队,教我们的是我们的同学,邻村的,家里“练拳的”。
教的练的,都认认真真,有板有眼。不过那个时候社会运动和变化都比较大,武术运动开展没有多久,就荒废了,想来非常可惜。
邻村间孩子们还常常打群架,孩子们称作“打仗”。有时候约好了打,有时候是遭遇战。打群架一般都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农田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一般是听到小伙伴们“嗷嗷”鼓噪,就都从家里一溜烟跑出去参战了。基本上也就是木棒、石块,偶尔会有人挂花,基本没有太严重的,因为打人的还怕被打,都鬼着呢。
那一年村子里来了知青,北京来的,有男有女,高中生模样。村子里单独给他们在村子边上建了房子,提供了基本生活用品,他们单独生活。时间不长,大概一年左右就都离开了,他们只是自己生活,也不知道都干些啥,基本上没有参加过什么生产。
有一次跟南边村子约架,知青们鼓噪的。村子南边是一个小山包,百十米高。知青们带着村子里边的孩子们,大部分先埋伏到山梁上,然后派几个人到对面挑衅,引诱他们上山,果然上当。等邻村孩子接近山梁时,一声令下,孩子们从山梁冲下来,一下子把对方冲了个人仰马翻。对方有几个挂花的,邻村大人们闻风呼啸而至,知青和孩子们便一哄而散,溜之大吉了。
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更没有手机、电脑,只有有线广播“戏匣子”。所以,农闲时,庄家都收完了,年轻的小伙子,其中也有一些练家子,还经常在麦场里翻“碌碡”。也就是图中的石碾子,有几百斤重。不是在地上滚,是扣住那个小孔将“碌碡”竖起来,然后再推到,然后再竖起来、推到,一口气从麦场这边翻到那边,有点像现在的翻轮胎。力气大的,可以抱起“碌碡”来走十几步远。大家一方面图个乐子,一方面也练了气力。这玩意我也“翻”过,需要把子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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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有一个韩家庄,有韩姓练家子在附近比较有名,不知道什么拳路子,曾经与其侄子一起读过书。据说他可以抱起“碌碡”走几十步,功底深厚。有人见他曾经将几百斤重的石头,用屁股硬生生坐进麦场的土里边。传说他经常外出“走江湖”,但是,在附近村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很是神秘。
乡村练武有一件兵器很特别,就是图中的样子,我们叫它“梢子棍”,非常狠辣。“梢子棍”是一个有铁环连接在一起的“双节棍”,不过一长一短,长的部分大概有一米二三,短的部分大概五六十公分。一般是白蜡杆制作,弹性好,软硬适度。
这件兵器今天不怎么普遍见到,网络上也只有少数人还在习练。但是,以前的乡村是很常见的兵器。光看一看这一件兵器,就能够意识到它的狠辣,就能给人阵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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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抡起来“梢子棍”劈头打下,如果对方格挡稍有差池,短的那一节顺势“打弯”,不打脑门,就打后脑勺。打脑门则脑门开瓢,打后脑勺则后脑勺开花,绝不含糊。如果轮起来拦腰横扫,应对不当,棍稍直击左右肋部,肝脾肾可能一并报销。所以,这件兵器看上去平平,却是一个难以对付的狠角色。
功夫这东西,与生活劳动关系密切,许多功夫来源于生活,或者就是生活本身。小的时候贪玩,曾经观看生产队的社员编荆篓,就是图中东西,不过不是圆形的,是元宝形状的。编荆篓用的是白蜡条子或者紫穗槐条子,粗的通常有拇指粗,一般的也食指粗细。当时的一个大哥告诉我,他的手指头可以捏碎骨头,我当时觉得不可能,也不可思议,让他试试。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我立马泪都要流出来了。他们当中,有些是“练拳的”,不用去专门训练,指力、腕力已经远超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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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柳编的老头,是我舅舅的干爹,靠编簸箕谋生,是个练家子。小时候曾经见过几次,矮小精瘦,面色黝黑,就一干瘪老头的样子,但是,目光炯炯,声音洪亮。
我姥姥家村子里每五天有一个乡村集市,老头每五天来一次卖他的簸箕,他家住得远,在大汶河边上,大概有近二十里路。乡村集市通常要在黄昏左右收市,所以,散集以后,他经常一个人摸黑回家。
回家路上,大概在我们村子旁边,有一片空旷的荒地,在他回家的半路上,是他的必经之地。每次回家的时候,走到那里天也就黑了。那时候还没有电灯,更不要说路灯了。那片荒地,一到夜里,漆黑一片,基本没有行人。
有一天天黑了以后,他一个人进入了那片荒地,路边突然闪出一大汉,要拦截他的财物。那个年代,我们周边还时常听说有拦路抢劫的,我们叫做“断路”的,也叫“拦路”的,就是“拦路”要买路钱的行当,古时候叫“响马”,现在没人玩了,呵呵。
只见老者迅疾弹开,怒喝,“何人大胆?”。劫匪看老者人小体瘦,以为一吓就吓到了,没想到老者的一声断喝,老者一个箭步,进得身来,一个黑虎掏心,右拳直奔心口。
那劫匪也不是省油的灯,突然身体一个右转,右步后滑,左臂轻轻一挂,左拳已经到了老者的面门。
老者头微微左偏,身形右转,避开拳头,右手上撩,上左步,左手实实地击中劫匪的小腹,劫匪闷哼一声,蜷缩到地上,面部痛苦得扭曲变形。
老者上来,一番语重心长……然后……。
呵呵,武侠小说的桥段看多了吧!这样玩法走江湖,十条命都早早报销了。
实际上,劫匪确实没怎么看上老者,有些大意,老者突然近身,抓住劫匪手腕,劫匪嗷嚎一声,直接跪地求饶了。之后,老者放了劫匪,劫匪落荒而逃,老者随即快速离开那一片荒地,回家去了。
老者大半辈子以来,与柳条为伴,拇指粗的柳条在他手里如面条一般,指力、握力已经如铁钳子般凌厉,一较劲,手脖子骨头都会被捏碎,被老者抓住手腕,哪里还有劫匪的好?
还好,老者只是让劫匪丧失了反抗能力,并没有下狠手伤他骨头。现实的桥段,很乏味啊!
那时候人们很少走夜路,不得已的话也是经常结伴而行,而且不是空着手,常常带着“家伙”防身。
农闲时节,乡村孩子散学以后,还经常在麦场里摔跤,我们叫它“拔轱辘”或者“拔吊挂”。主要是孩子们玩,成人也玩,只是很少玩。
小伙伴摔跤比试,常常事先约定技术限制,然后再干。使用“违禁”技术或者偷袭,是被人看不起的。
最经常限制的技术是“加别腿”,就是“绊摔”,还有抱腿摔和搂脖子。这些技术被认为是拿不上台面的“下作”技术,不是真本事。
所以,孩子们之间玩的摔跤,凭得是真本事,凭得是功夫,不是技术讨巧。
不过,今天这些就成了人们克敌制胜的高大上了,真真是物是人非啊。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标准也变了,看来不与时俱进不行啊。
由于儿时记忆深刻,至今还是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与人搭手时不主动绊摔对方,除非对方用了无奈反绊,或者对方主动提出要用绊摔技术。搂脖子、抱腿摔也一样,除非事先说好,某是不会主动先用的,所以,时常偶尔会被人突然搞到。看来,后遗症还是蛮可怕的。
小学初中的时候,自己也喜欢鼓捣,自制飞刀暗器,棍棒弓箭,还经常拿着扁担耍。曾经用羽毛和紫穗槐条子制作箭杆,竹子做弓,呢绒绳子做弦,院子里的大树做靶子,感觉还行,不过瘾的时候就拿院子里的鸡鸭当活靶子来练,经常在喂食的时候来两下,也不敢往死里打。
制作箭杆,除了用羽毛,也可以用硬纸板或者比较硬的塑料布,方形的纸板或者塑料布,箭杆尾部切开一个十字,纸板对折以后呈十字状,像火箭的尾翼,插在箭杆尾部以后用细铁丝扎住,一样可以稳定方向。
曾经特意制作了一只绳鞭,细牛皮条辫在一起的,就像赶牛鞭子一样,鞭尾粗,鞭稍细,还有一个小环可以套在腕上。
绳鞭甩起来啪啪地响,抽在身上定是比棍棒火辣多了,一抽肯定就是一条血印,就是一条血沟。
因为是软兵器,绳鞭玩起来不太容易,尽管不像想象的那样那么容易伤到自己,但是,控制打击精度、力度,真的是技术活。
经常就是在树上练习,慢慢就可以抽打树叶了。先是大树叶,如杨树的叶子,后来就是小树叶,如家槐,然后就越来越精准了。
有时候兴起,也拿鸡鸭和家畜来练习,还是不敢下死手。记得练了有一段时间以后,基本可以指哪打哪了,要打哪一个槐树叶子,十有八九每发必中,且不殃及其它叶子。人手中的纸片也可以轻松地抽成两片了,不伤人。有时候看到地上、墙上有苍蝇,一挥手,八九不离十,苍蝇就粉身碎骨了。现在想来,要是用那东西抽人,皮开肉绽,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那时候,虽然是在有点边远的乡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乐子,生活得也充实、实在、投入、专注,津津有味。
不过,时过境迁,现今乡村的孩子少了,也宝贝了。玩具多了,电视来了,网络来了,电脑来了,手机来了,传统质朴的那点东西,已经差不多完全荡然无存了。
人们出外打工,忙于生计,忙于丰富物资生活,已经没有了那份宁静和安详,已经没有了那份质朴的乡土气息了。
目前的村子里边已经没有“练拳的”了,邻村里边也再没有听说有“练拳的”了,乡村那些武林旧事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乡村的武林已经算是绝迹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