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妻大嫂／景之光
壶口瀑布 齐遥摄影
正月十九，是妻子大嫂忌日。
傍晚时分。我陪妻子出了小区，转身走向中银北路。矗立在绿化带中的高杆路灯，把整个路面照得通亮。
我们顺着绿树掩映的人行道朝前走去，经过几道交通岗，在一岔路口不远处停了下来。
还是那个很不显眼、用火相对安全的地方，还是和往年这时候一样，妻子面朝老家方向，烧钱化纸，慎终追远，祭慰终生难忘的大嫂。
妻子生于一九五七年，在兄妹七人中排行老小。五岁丧母，九岁丧父，上边有个大几岁的三姐。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直面孤苦伶仃，去承受人生之不幸。
父母去世后，两个小妹咋办？兄弟姊妹各有盘算，也各有难处，一时还没有更好办法。这时候，大嫂站了出来。“自个不扛着，还指望外人？再苦再难都要把俩妹子抚养成人。”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无可辩驳。“各家情况我都晓得，能信得过，就把俩妹子交给我。”就这样，大嫂以长者的气度与担当，毫不犹豫地把这副重担压在了自已柔弱的肩上。
妻子和三姐跟大嫂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大嫂比妻子年长二十多岁，她大儿子还比姑姑大三岁呢！
山西花馍 齐遥摄影
坦率地说，刚刚熬出饥荒年景的大嫂一家，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再抚养两个未成年妹子，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自己又将会面临些什么？大嫂不是没思考过、掂量过，心里明镜似的，可她依然这样选择。
大哥生性敦厚，不善言辞，在外县一家商业食品厂工作，每月难得回趟家，两个小妹和自己孩子日常生活全靠大嫂一人操劳。
大嫂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嘴利索，人勤快。家里家外的事情，样样都是她忙活，拿得起，放得下。一家人的艰难日子，宁是让她给过得有板有眼。
那个年月，乡下人家的日子又穷又苦，当今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大哥每个月二十几块钱，维持一家四五口人的生计，捉襟见肘。自然灾害时期，无数的人们食不裹腹，忍受着贫穷饥饿的煎熬与折磨，大嫂家亦是如此。即使能拿出几个钱来，也没有东西可买。大嫂宁可饥肠辘辘，也要省出些食物给小姑和孩子们吃。她总是说：“大人可以忍受，孩子们长身体，没东西吃可不行。”大嫂以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她那极度疲弱和有些浮肿的身体，把少许粮食和芥根、薯叶、瓜莱混在一起蒸熟煮烂，或熬稀饭，或做窝团让一家人充饿，与贫穷和饥饿艰难地抗争着。
那个年月，大嫂把从队里按人头分得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印染好，做成或单或棉的粗布衣服，解决一家人穿戴。大人衣服拆洗后，裁缝成小码的给孩子穿。孩子衣服都是大的穿过了小的再穿。不过，大嫂也有例外。每年都会让大哥用配给的那一点布票，扯两块花布料给小姑做新衣。一边做一边叨叨：“半大不小的女娃家，穿整洁点，好看点，别人就不会笑话。”寒冬腊月，大嫂掌灯熬夜，飞针走线，给每个人纳鞋做袜，直忙到年尽月终。每每总是先安顿好小姑，再给自己孩子做。身上千条线，大嫂一片心，缝入情和爱，温暖尽春晖。
那个年月，家里供三四个孩子上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学费、书包、文具加起来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无论有多难，大嫂都会想办法满足小姑和孩子需要，尽量不让受委屈。小姑上学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大嫂每次都会把要带去学校的东西事先备好，吃过饭，送出门，直到小姑的背影从自己视野中消失。大嫂的孩子都只上到初中，却坚持让小姑读到高中毕业。
有一年，小姑胃疼难忍，捂住肚子在炕上翻滚，可急坏了大嫂。她二话不说，深更半夜叫醒大儿子，拉起小平车，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用最短时间把小姑送到十里外的公社医院。住院期间，家里那一摊子扔给邻居照应，一连数日守护在小姑身边，直到病愈出院。
眼见小姑长大成人，大嫂立足日后家庭和生活，觉得该教她们点看家本事。于是，有意识地让两小姑跟着自己学做家务。手把手地教她们缝补拆洗，做针线活；手把手地教她们蒸馍炒莱，做家常饭。在大嫂看来，不会做家务的女人是不合格的，被人看不起，也过不上好日子。妻子和三姐先后得益于大嫂言传身教，都能做得一手好针线，操有一手好烹技。大嫂的无私、尽心与负责任，惠及到我们家庭乃至下一代。
小姑到了谈婚论嫁年龄。有人给三姐提亲，说男方各项条件都好，唯家庭成份高些。在那讲阶级、论出身的年代，大嫂担心婚后被连累，前途有妨碍，当面婉言谢绝。妻子与我相识前有过婚约，后知对方独子溺爱，沾梁纨绔习气，大嫂断然解除婚约。大嫂态度很明确：终身大事，糊涂不得。数年间，两小姑相继出嫁。大嫂忙里忙外，费心料理，操办得比自己孩子的婚事还要得体和圆满。外人都觉得大嫂犯傻，用不着这般，大嫂淡淡一笑，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能心偏一头，两样对待？”
嫂姑之间本无血缘。在现实生活中，和睦相处者有之，反唇相讥者有之。而像大嫂这样待小姑视若己出，不惜倾其所有，给予慈母般关爱和付出的能有多少？
大嫂，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她的世界是乡村，平台是家庭，目标是过上好光景。她没多少文化，也没见过大世面。但是，一些优秀的传统道德理念、人文伦理与情怀，却能根植于她的内心深处。她说话在理，做事到位，以特有的为人处事方式、规矩与礼数，诠释着真、善、美的文明价值内涵，展现出人性的光辉，人心的善良、人品的纯粹、人格的崇高。
每逢年节，大嫂家里少长云集，六亲满席。小叔家的，小姑家的，侄儿家的，外甥家的，女儿家的，必定都会走访看望。祝福大嫂，满足美味。其乐融融，分外热闹。
平素日子，巷子里谁家过事，都少不了大嫂。干活不惜力，帮忙帮到底，把别人的事情当作自家的事做。这样的人，谁不喜欢？一墙之隔的邻居，如同一家，外出时招呼一声，留下钥匙，自有照应。哪像城市里的人们，同住一幢楼，彼此不相识，老死不往来。
改革开放以后，大嫂家的日子明显改善。进入千禧年，更上一层楼。后来，大嫂又经历了大哥病逝，小儿子结婚生子。当大嫂最后卸下肩上担子的时候，已年过花甲，步入人生老年。大嫂是该停住辛苦忙碌的脚步，过一段无忧无虑、清闲自在的桑榆岁月了。可让人遗憾的是，大嫂已积劳成疾，哮喘，感冒，腿疼，头晕，经常服药，身体大不如前。好在儿女们都很孝顺，小姑们常去看望，并带去些大嫂喜欢享用的东西。大嫂的晚年还算幸福，生活上殷裕无忧，精神上欣慰感还是满满的。
十年前的今天，大嫂以面对生命的淡泊与从容，带着微笑，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嫂的离去，令我们深感悲痛。从此，妻子便再无娘家。惟有对娘家甘苦交织的记忆，以及对大嫂深深的感恩与怀念。
明年这个时候，我依然会陪妻子祭奠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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