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莫怕,乏了,累了,就找个地方歇息!
牧羊人死了,他的骨灰没有送回河南老家,也没有按照他的遗愿撒到运城盐池。牧羊人的骨灰,被存放到了运城火葬场,一年存费八十元钱,不算贵。那是同他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的,那个可怜的寡妇女人找人办理的。牧羊人死的头一天,打电话给他河南老家的大哥,想让他过来兄弟俩人见上最后一面,他的大嫂在电话里说,他的大哥身体不咋好,路途太远,坐不了车。牧羊人知道大哥来不了,也就没有必要再等候下去,第二天就在家里头咽了气。牧羊人的后事,由寡妇女人来料理,她没有叫多少河南老乡,天太热,便急匆匆地把他送到火葬场。牧羊人的父母离世早,他的大哥是他唯一的正常的亲人。他还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弟弟,跟着他来到山西运城由他来照顾。牧羊人得知自己得了肺癌,癌细胞已通过骨髓、血液、淋巴,浸润扩散到胸部、腹部各个脏器,想到自己的时日不多,已无力再照顾弟弟,便托人把他送回老家。我与牧羊人,最早相识于2019年8月。我一个人正在空旷廖寂的盐池上行走,远远望见在那盐碱滩的尽头,有一个大黑点,好像是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能遇见一个人,是一件很稀罕的事。等到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才看清楚,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只手握着一根木棍,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一群绵羊围着他在低头吃草。令我惊讶的是,一群土狗聚集在他的身边,眼睛齐刷刷地瞪着我,不躲避,也不狂叫。我数了数,各种毛色,大大小小,一共八条。“不咬人,不用害怕!”牧羊人对着我说。“这么多狗放羊啊?”我从我的老家圪塔坡知道,如今牧羊人都靠牧羊犬帮撵,人不费力,一百只羊配一条两条,三四百只羊配三到四条,没有见过配这么多的。“它们哪儿会放羊啊?我这都是些流浪狗,无家可归,我怕它们饿死,就收留了!”牧羊人说:“它们顶多就会从盐池上,抓几只野兔回来。”牧羊人戴着一顶太阳帽,又破又旧,脏兮兮的,好像从来就没有洗过一样。他中等个头,人很清瘦,对我的到来,没有一点反应,一脸的漠然。我看着他,脑子里立刻闪现出美国公路电影《德克萨斯州的巴黎》,那个历经感情挫折,独自行走在荒野中,处于精神和肉体双重崩溃边缘的男主人公——特拉维斯·亨德森的形象。太阳快要落山了,母羊听到羔羊的呼唤,我赶着我的羊群回到家里。我是好牧人,我认识我的羊,我的羊也认识我。我是羊的主人,我肯为我的羊舍命。小时候,我在圪塔坡放过几年羊,对羊怀有一种特殊情感。看到羊群悠闲自在地吃着青草,我脑际里立刻浮现出的,我儿时在大山里放羊的情景。四周除了牧羊人,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很想请他帮我拍几张照片,如同拍电影一样,留住我牧童时美好的记忆。他说他不会。我用手机取好场景,劝说他把手机握稳,然后用手指在下方的小圆圈上轻轻一点,就好了。我一教他就会。我说也给他拍上几张?他执意不肯,说弄这对他没啥用。之后,我把拍的羊群照片给他看,他的脸上露出点笑意,说他的羊拍出来还怪好看哩。我说,我很羡慕他这样的生活,这里一切都很干净,有清风明月作伴,流动着自由的气息。2019年8月我在运城盐池,一共行走了26天,晨看日出,晚看日落,雨后看中条山云起。那个时候,盐池上除斑嘴鸭、黑水鸡、盐鹰等几种极少的留鸟外,主要是山水墨色。今年为躲避新冠病毒,我在运城盐池一走就是四个月。从二月份成千上万只候鸟,从北美洲墨西哥湾,从大西伯利亚平原,从澳大利亚诸岛到来,到三月份它们争夺地盘争夺配偶,再到四月份它们交配孵蛋育雏,我天天下盐池,几乎把自己也变成了鸟人。期间,我又碰到过几次牧羊人。他不爱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白色的烟雾里,弥漫着孤独,飘动着寂寞,散发着无奈,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处于一种静止状态。我因抽烟过度而濒临死亡边缘,劝他少抽点,每天三包确实太多。我因天赐恩惠回归于自然,纵情于山水,寄身于天地,心大自然命大。我向牧羊人询问盐池一些事情,他也说不清。我问他为啥不放山羊?山羊瘦肉多?能卖好价钱?他说山羊好动爱跑,管不住,放不了,绵羊老实,肉肥厚,羊油多,适宜于运城人熬羊汤、煮泡馍。五月份北京疫情缓解,我离开运城的前一天,遇到了盐池上的捞虫女。她说,她刚去看过她的一个老乡,可能我也见过,一个在盐池上放羊的人,得了肺癌晚期,正躺在家里等死。他已吃不进饭,瘦得不到一百斤,人凄惶的很,也就这几天的事。刚开始时咳嗽,后来咳出了血,一拍片子,脑袋上、骨头里、肝上、肾上,全长满了癌细胞。羊卖了八万块钱,寡妇女人全攥着,反正也治不好,钱花了也是白花,还不如留着给活人。牧羊人来运城比她还早,当时还是一个二十来岁小伙子,身体壮的像一头小牛犊,晒盐、挖硝、捞盐湖虫、放羊,啥样子的苦活、出力活都能干。牧羊人老实,在老家讨不着老婆,来到运城干活,还是找不下女人。快到四十的时候,经人撮合,同一个寡妇女人住在了一起。俩人没有生娃,两个孩子是寡妇前男人的。牧羊人对她说,“哥得求你一件事,你一定答应我,看在咱们多年河南老乡的份上,我死后你得帮着你家嫂子,把我送到火葬场火化了。这些事她一个人干不了。”“咱们老家,我也没啥亲人能帮上我的,我的骨灰也不用送回去。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盐池上,我过去去过的沟沟坎坎,各个地方都撒上一点点。我回到盐池,这辈子就算完了,就算安宁了。”即使到了今天,我依然不知道牧羊人姓名,只记得他比我小四岁。逝者安息,生者如斯。人到中年,定时体检。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几天前我打电话,给辽宁盘锦的一个叫刘允的女孩。她的父亲,一个挺可爱的小老头,去年5月同我一天入院,一天手术,一天出院。她说今年2月18日,她的父亲已经走了。她的父亲胸闷三四个月后,才到医院做的检查。来北京动手术时,还以为是早期发现,胸腔打开后,才发现已浸润胸膜,到了肺癌晚期,医生有交代。2019年6月,我的一位67岁本家姐姐也患肺癌,发现时癌细胞已扩散全身。我提醒她的孩子们,一定不要告诉她真相,也不要过渡治疗,但可适当开点中药,给她一定心理安慰。7月份,我陪着她领着她的孩子们,到左家湾瓦舍水库去玩。她走不动路,我搀扶着她,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嘴上还不能说,心里十分伤感。11月份,我的本家姐姐去世,去世四天前,还想着到地里干活,没有痛苦,走得安详。近年来,我身边出现了很多癌症病人。有很多确实是被吓死的,也有很多是过度治疗而死的。癌症确实是一个可怕魔鬼,真正撞上是躲不过的。但早期发现,可以通过手术根治,而且治愈率可以达到90%以上,甚至到95%。
作者简介:靳赋新,男,1967年生,山西垣曲人,现居北京,喜欢读书,热爱旅行,从事电影工作,历史文化学者,人类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曾参与《平壤之约》《农民工》《永远的焦裕禄》等40余部影片投资拍摄。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个人散文《流水集》、黄河三部曲《我从东塬来》《小浪底去看海》《黄河岸边有我家》。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电影市场》《当代电影》《电影通讯》《中国电影报》《中国艺术报》《环球企业家》《中国房地产报》等国家一级刊物,撰发有关中国电影产业发展论文近百篇,曾接受过中新网、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凤凰网、新浪网深度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