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二篇:
大宋山河
第二章 翰林风月
三
嘉祐二年正月,上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礼部贡举。仁宗皇帝预传旨意,“凡晦涩险怪、轻薄浮艳之文一概不取”,礼部事先明告天下。所以, 从年前八月乡试,即改变了往时评卷尺度,以古文为则,提倡古朴清隽之风,文章务要言之有物。各州县都录取了一大批有识之士。南丰曾巩,此时已三十九岁,十五年不曾赴考,这一次得中抚州乡试第一名。其弟曾布、曾牟,妹婿王补之、王彦深,连同堂弟一门六人,都中举人,十月赴京师会试。临行,曾巩带诸弟拜辞朱氏夫人于堂下,夫人高兴 得热泪交流,说道:“尔父先我而去,今日有知,定当安心。尔等但中得一 人,也无憾了。”曾巩道:“母亲但放宽心,十余年来,儿等在茅斋苦读, 正为今日。”说罢率领诸弟,毅然上路。此时方是夏末秋初,在闽越路上,吕惠卿和章惇两个潇洒少年,催动坐骑,兼程奔驰;太行山下,刘挚等燕赵男儿,穿过洪水过后的乡村,向黄河南岸进发;秦岭脚下,张载骑着关中驴,独自赶路;在他的后面,苏氏父子通过了崎岖的蜀道,越过八百里秦川,在洛阳城下赶上了张载。可是苏家的瘦马不济事,卧下不起了,任你抽打推拉,实在走不动了。张载道:“要赶路,不如换乘关中驴。”苏轼道:“逗留一日如何?”苏辙看看父亲不说话。老泉看看天色,说:“莫误正事,洛阳总是要来的。父子三人换了脚 力,和张载同行,出洛阳不远,望见前面有两名后生也在赶路,追上前去, 张载认得是程颢、程颐两兄弟,六人结伴,奔向汴京。欧阳修受命后,会同礼部,选饱学之士为考官。诗友梅尧臣、学生吴充、王珪都中选,还有江宁王安石,方从江东提刑入为三司度支判官,也被选定。锁院之日,欧阳修把同知、编排、详定、监考以及糊封誊验一应职事官员,召至大厅,示谕道:“本科贡举,非比往时。圣上旨意:务要开一代新风,涤荡五季陋习,罢一切浮巧轻媚丛错彩绣之文,正本清源,为社稷选拔贤能之士。望诸位恭承王命,不负委任。”众人唯唯。欧阳修于是传呼:“请圣命。”编排官知制诰刘敞出列,站立在厅堂正中。欧阳修下堂,站立在领班之位。刘敞从匣中取出圣旨,朗声宣读,当读至“凡晦涩险怪,轻薄浮艳之文 一概不取”时,众皆高呼万岁。按旧制,进士科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礼记》墨义十条。欧阳修意欲有所更改,与同考官商议道:“庆历间曾有诏,先策、次论、再次诗赋,取消帖经墨义。吾欲照此行事,诸公之意如何?”吕公著、冯京、王瑾、吴充、刘敞皆赞同;吕公弼、韩绛、范镇默然。王安石心下思忖:庆历“精贡举”虽善,但后来已下诏罢废,“科举旧条,宜一切如故”,今上只是要改文风,并无复“庆历”之意,韩、范皆台臣,故不多言。王珪等只图快意,如贸然一改,或出事端。乃言道:“先试策论则可,诗赋及经义应依旧,考评试卷时,可注重策论。”欧阳修点头。考评试卷开始,初考官王珪、梅尧臣发现一篇骈文,文笔怪异,语句离奇,竟有“成汤当陛而立,不欠一分;孔子历阶而升,止余六寸”之语。二人在卷头批了一个“绌”字,交复考官范镇。范镇以为,语关成汤、孔子, 应慎重从事,便转呈欧阳修,修问范镇:“公意若何?”范镇说:“'成汤九尺’典出《孟子》,'孔子九尺六寸’典出《史记》,而且对仗工整,似不应曰绌。”欧阳修搁置一旁,稍闲请考官共议。刘敞以为:“天子有诏,'晦涩险怪’者不取,不应避讳其他。”冯京赞同,以为“此对仗滑稽可笑。”范镇并不坚持,欧阳修用朱笔书一“刷”字,自首至尾涂一“红勒帛”(大红杠),榜于试院,警以为戒。一日,梅尧臣发现《刑赏忠厚之至论》一篇六百字答卷,以为绝妙文章,呈韩绛道:“该文精要之至,极似孟子。”其文引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 坚,而乐尧用刑之宽。”韩绛不知出处,因问尧臣“此出何书”?尧臣亦 不知所据。这时欧阳修巡视各房至此,因言道:“何必出处,但见情理即可。”欧阳修接卷在手,文章极短,一目了然,不禁惊喜道:“今日方见文章秀手也。”乃聚众于厅堂,命刘敞诵读: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 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殁,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 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 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 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 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 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刘敞读毕,众皆称赞。冯京早安石一科状元及第,又与吴充同在吏部供职,三人坐在一起,议论此文高古清奇,语出自然,“天下竟有这等手笔”。安石以为是曾巩之作,不肯多言。刘敞道:“其格调文采,虽建安诸子不及也。”吕公弼见众口一词,因生反感,愈觉其字里行间,意味不妥, 照此办理,法制何存?他默坐一旁,合目仰面,听了许久,郑重说道:“刑赏自有成规,信赏必罚,古今一理。岂有可赏可不赏、可罚可不罚?某前者权知益州,新到任遇一营卒犯法当杖,而不肯受杖。某示谕再三,其卒竟出狂言道:'宁请刀剑,不能受杖。’某思之以为,蜀地在五代为潜国,以险为虞,以富为足,舟车不通于中国者五十有九年。其民情刁猾,不服王化,当用重典。乃对他说:'杖,法也,不可不从;刀剑,尔自请,也答应你。’先杖后斩,军中肃然。”公弼侃侃而谈,意态自得。众人听了,却不以为然,但碍着他是故相吕夷简之子,其弟公著亦在坐,不便与他相校。冷场多时,梅尧臣以长者之风言道:“公断狱益州,审势也;'刑赏忠厚’,上意也,各为其是可也。”吕公弼自幼受人恭维,骄慢成性。哪听过尧臣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不等尧臣说完,怫然言道:“可赏可不赏者,赏;可罚可不罚者,不罚。这如何治天下?夫人之性百,恶者众,滥赏不罚,乱矣。此文当绌。”言罢,目视欧阳修,修拈须微笑;环顾众人,众皆不愤。刘敞道:“评阅试卷,不可断章取义,更不可歪曲原意。该文道:'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只是评 说前者过乎仁,后者过乎义,并无必赏必罚之言。进而评说'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刑赏忠厚,扣住天子命题,何乱之有?况且,天子施仁政,万民颂圣德,故有此命题,何以不 能治天下。”公弼面红耳赤,大失常态,厉声曰:“曲解上意,岂小臣所当为。” 刘敞、吴充、冯京皆愤愤然,欲与之争辩,安石目止之;王珪胆子小,见吕公弼雷霆万钧,脸都吓白了。范镇、韩绛目视吕公著。公著现为天章阁侍读学士,亦天子近臣,乃兄出言无状,有失士大夫之体,难以自容,起身逊谢道:“家兄意气之言,诸位大人见谅。《刑赏》之文,言简意赅,说理至尽,为当世绝无而仅有,堪为第一。”众口一词曰:“第一。”公弼此时方觉无颜,低头不语。欧阳修断定 此文,必出曾巩之手,而曾巩是自己门生,当避嫌。乃说道:“其文也非尽善,如能有一二句言及当世,则评第一无疑矣。愚意判第二。”众皆叹服。且说被欧阳修“刷”下的“红勒帛”,是河南举人刘几之卷,其父刘筠 与富弼有旧;其家居住洛阳,更与富家有同乡之谊。当看到试卷被“榜示” 贡院,羞愧难当,自知中举无望。便趋至相府,向富弼哭诉道:“应举被黜,乃是常事,这样勒红示众,羞辱于人,叫小侄难得活。”富弼再三勉谕道:“永叔文人也,好为意气。把试卷抄清给我。”刘 几即在外厢抄清了来。富弼在卷头批示道:语及先王、至圣,何谬之有?拿一个大封套封了,命身边一个干办:送贡院,面交永叔。”刘几以为大事偕矣!高高兴兴听候佳音去了。相府干办来到贡院门口,即被武士拦住。干办说:“奉富相公命,面见欧阳大人。”武士执戟相拒。干办道:“丞相之命,谁敢拦阻。”武士更不答话,执戟向前,吓得干办连连却步。武士赳赳,干办无奈,只得回相府复命。富弼方猛悟道:呵,锁院断绝交通,朝廷规制也。但到底气难平,待到欧阳修奏报省试结果和殿试名单时,富弼在侧,即言道:“河南举人刘几到相府投诉,考官黜落非当。”仁宗问:“可知其人?”欧阳修、韩绛道:“臣等只知卷号,不知姓名。”富弼道:“现有试卷在此”。韩绛接过试卷一看便知,回奏道:“此卷曾在贡院公议,众考官皆曰当黜。”仁宗道:“当黜便黜。还有何事?”富弼亦不敢复言。欧阳修奏道:“词人柳永,少时狂放不羁,早年应试,答卷语言轻佻,曾被黜落。二十年间行为稍谨,其词尤工,善作长词,流播甚广,人言'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此人亦来应举,臣等请格外施恩。”仁宗欣然笑道:“这个柳永,终于来了。当年其词传入内庭,什么'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朕最见不得这般文人,既争利禄,又假言清高,因而黜落之。其实也是文人习气。谁知他倒赌起气来, 二十年不应举。”韩绛道:“既来应举,乃成佳话。”仁宗一时高兴,因说 道:“从今以后,殿试以考校文学,不必黜落。”放榜之日,一时名士皆中高第,于是轰动京城,士人欢呼,称颂“一榜网尽天下人才”,给儒林留下许多佳话。江南文章秀手曾巩兄弟、眉山双璧苏轼苏辙兄弟、洛阳学子程氏兄弟,以及关中张载、河北刘挚、闽越吕惠卿、章惇,苏州蒋之奇,这些名闻当时的才俊,皆中高第。众人称赏之《刑 赏忠厚之至论》,原来是眉山苏轼之作。尤其是无人不唱其词的柳永,当唱到他的名字时,人人开颜,情不自禁山呼万岁。当日,礼部在金明池设琼林宴,新进士纷纷要求与主考官欧阳修共饮。礼部奏报,仁宗皇帝准奏。欧阳修、韩绛等奉诏,乘马趋金明园赴宴。刘几落第,心有不甘。再去相府,见富弼正与他的女婿冯京生气,便悄悄退了出来,一个人到酒馆闷饮。这时欧阳修内弟薛宗儒再次落榜,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也来酒馆喝酒。二人坐到一块,骂起欧阳修刻薄寡恩,便想法子出气。纠集了一些市井无赖,在金明园门外,等欧阳修到来,拦住马头喧哗起哄,群嘲聚骂,引来围观人群,后被开封府巡逻兵士驱散。欧阳修等一进金明园,新进士围了上来拜谢恩师。宋代自开殿试以来, 最忌讳主考官成为“座主”,所以欧阳修连忙止住众人,恳切言道:“我等都是天子门生。”侍从搬来书箱,取出书册,原来是新刊刻的《文林》,封面题字是御书飞白。欧阳修分赐众人,说道:“圣上命翰林院选天下士子佳作,编修《文林》,涌出大宋一代文章秀手。首卷挂一漏万,抛砖引玉而已。”礼部侍郎主持开宴,众人举酒面向北辰为仁宗寿。酒过三巡,刘挚请 范镇、吴充到河东河北桌上畅饮。吕惠卿、章惇邀了韩绛坐在一起叙话。张载、二程拉冯京到河南、京东席上以叙乡谊。曾巩、苏轼、苏辙,与安石、 刘敞,拱卫欧阳修,听其话《文林》:“五年前,仆在淮南,三日一治郡事,即以闲暇编《文林》,子固到江宁过扬州被留住,编成一卷。入翰林后呈圣上阅了,欣然命名,今后有子瞻在此,我当退避。”苏轼逊谢道:“轼兄弟生在远乡僻地,长于草野,不知时文,此番若非欧阳公知贡举,必定难以考取。”欧阳修见苏轼兄弟一双龙凤,秀出于林,乃俯首问道:“皋陶之言见于何书?”苏轼随口说道:“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在座的王安石、 刘敞、曾巩都博学强记,前四史是背得烂熟的,立时就明白了,便说道:“子瞻戏谑,当罚酒。”苏轼道:“且慢,请老恩公公断。当曹操灭袁绍, 以袁谭妻甄氏赐曹丕,孔融讽谏曹操:昔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问见于何书?孔融说:'以今日之事度之,其意如此。’尧和皋陶之言,哪有出处?欲作试卷,吾只好'其意如此’耳!”欧阳修闻言,猛击一掌道:“好,非常之好。天下文章惟情理至上,只要情达理顺,戏意有何不可。难得子瞻善读书、善用书,拔根取要,入理出神,文章必独步天下。”欧阳修知贡举,挟天子旨意,兴古文之风,以取士铁腕给了“骈文太学体”致命一击,使科场文体得到革新。一大批文学天才脱颖而出,崛起文坛,以文章相尚,蔚然成风。历时二百七十多年的古文运动,波澜翻涌,大获全胜了。而大宋宰相富弼却不大高兴,连日来不断向他的爱婿冯京发脾气:“苏轼那样的谬文,能取第二?你这详定官怎么当的?他们拜座主,你为什么不退席?亏你还是状元出身,宰相门婿。”冯京道:“苏轼文章本来无伦,众口一词。”“什么众口一词?吕公弼说甚来,范镇说甚来?”冯京道:“小婿亲眼目睹,大人不之信,从哪里听了话来?”“自然有人讲。欧阳修一向偏颇,知一次贡举,就翻江倒海起来,我要奏明圣上。”冯京也是一时俊杰,自从做了富弼的快婿,心总在提着,一天也不得快活。当这一次详定官,至少一年挨训。他担心富弼真的向圣上说了什么,自己便不好做人了。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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