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南校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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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20年8月6日是我和大学同学郝继山、侯灵峰参加工作30年纪念日。五一节刚过，我们就电话相约，到时回我们共同的工作起始点——三岔南校中学相聚。
那天，我们先在县城会合，然后乘公交车直奔南校。立秋时节，209国道两旁庄稼地里的玉米壮实墨绿，下面的几层叶子已经枯黄。我们没有多少叙谈的话语，独自默默地瞅着车窗外苍翠老态的白杨树沉思。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30年，一棵小树足以枝叶参天；30年，一座新房亦已砖石斑剥；30年，一位秀丽的新娘转眼间体态丰满，洒脱泼辣；30年，一个英俊的青年倏然里满头花发，步态松垮……
遐思间，南校就到。下了车，脚一落地，一股厚实的沧桑感重重地压向我们，我们没有急于迈进校门。伫立于宽敞的校门前小广场，高大而华丽的教学楼扑面而来，十分耀眼。我们竭力寻找镌刻于记忆中的熟悉的标志物，找来找去，只剩下一截低矮的水塔和残留的食堂旧址。
时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地，夕阳桔红色的余晖洒向高大的教学楼，倦飞的麻雀在树间叽叽喳喳逗趣。侯灵峰向门卫道明来意，门卫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入校园。
走过校园平展光亮的水泥路，当我们在食堂旧址前停下脚步的一刹那，我们的心颤抖起来。我们像三个长久流落他乡的野孩子回到故乡农村的老屋，心酸的鼻涕一涌而出，真想一头扎进老屋，大睡到天亮。
我们的腿有些沉重起来，于是席地而坐，想在这几间旧平房的门前开怀畅饮，重温那逝去的如金岁月。30年前，在这几间简朴而又温暖的平房里，我们吃着粗淡的茶饭，滋养火热的激情和美好的希望。食堂夜晚昏黄的灯光，永远亮在我们跳动的心房，不论我们远在何乡，不论我们年有多长……
02
1989年8月6日，我们三人怀揣“吃皇粮”的喜悦，来南校报到。侯灵峰剪掉了已蓄多年的长发，头光溜溜的，兴奋中透出典雅、庄重的派头。郝继山穿件雪白的衬衫，口袋里装了盒带嘴的“茅台”牌香烟，这在当时可是稀罕昂贵之物啊。我换了副新眼镜，虽然镜片厚了点，但应该是装点出文质彬彬的虚假模样了。想想马上就要登上讲台，大学者似的传授学问，大将军似的发号命令，全身热血沸腾，大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
学校领导对我们器重有加，很快给我们安排了班主任的工作岗位。一个月后，由我们三人组成新教师队，和老教师展开讲课大比拼，我第一个上阵。我讲课的头一天晚上，粒米未进，一夜未眠。“天将降大任于是人”，我理应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然而，不曾想到，大任未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讲课那天，我似乎着了魔症，或者说一反常态，甚而至于万般“变态”。大大的黑板上，尽写了些错别字。课题是《庄稼的敌人》，我把“敌人”写成了“故人”；雷峰塔夕照，我把“雷峰”写成了“雷锋”；破镜重圆，我把“镜”写成了“精”；日本人，我写成了“日人本”。下午评课时，校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年轻有为，进步空间还大着呢。我听着，浑身如麦芒针刺，恨不得哧溜一下钻入地缝。
侯灵峰第二个上阵，扭转了我方的颓势，和对方打了个平手。局面不容乐观，重担压到了郝继山一人的肩上。如果他不能扭转乾坤，我们三人在南校就“混”不下去了。他开讲那天的中午，我们一人喝了一瓶“山西二锅头”。酒壮怂人胆，饭涨穷人气，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了！
郝继山上阵的时刻到了，此时，太阳将要落山，彩霞满天。我和侯灵峰站在办公室的大杨树下，目送他微微摇晃的身子披着晚霞走向教室。可以看出他精心准备的苦心，浓密的黑发上喷涂了一层发胶，脚蹬当时流行的“三接头”新皮鞋，还拿了一个很阔气的资料夹。他扭头冲我俩笑了笑，手里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香烟，神情有些紧张。其实，我俩也不轻松，瞅着他摇晃的背影，油然而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山西二锅头”发挥了巨大威力，最终，郝继山完美胜出，我们在南校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就此拉开序幕。
03
夜晚的寂寞难耐与空虚无聊噬咬着我们精力旺盛的激情。那时普通人还没用上手机，学校有一台电视机，校长“霸占”着，我们只是在国家召开重要会议时去看看直播。南校又频繁停电，晚上只能喝酒取乐，或者偷听别人生活隐私借以满足好奇心理。
我们喝酒去的地方最初是汽车站广场边的小饭馆，那儿的烩豆腐好吃的很。酒呢，不喝别的，只是喝酒瓶外形像手榴弹的“山西二锅头”。
有一天，校长把我们三人叫到他的办公室，气呼呼地吼道：整天到汽车站喝酒，活背人民教师的兴！我们一头雾水——喝酒，还能背人民教师的兴？我们继续喝，没理会校长瞎嚷嚷，躲进小馆喝大酒，管他春夏与秋冬。
那天，我们照旧到汽车站喝酒，酒至半酣，偶遇一学生家长。家长性情随和，率直爽快，主动加入我们的酒局。临分手时，家长说：早听孩子说，老师海量，一天喝三顿，佩服佩服！我的天，谁一天喝三顿啦？！一语惊醒梦中人，瞬间觉得我们的脑门上刻着两个带着辣味的大字——酒鬼，校长的话并非瞎嚷嚷。打那以后，我们把喝酒的地方转移到吉祥饭店的包间，不让人瞧见。
我们喝酒，雅饮之时为多。一碟花生豆，一盘黑肉烩菜，边喝边叙，祥和安静。说学生顽劣，道工作繁琐，谈成家立业，论美女长短，忆大学生活，念父母牵挂……。偶尔也来些文雅的浪漫，吟诵诸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欲饮酒时须饮酒，青山偏会笑人愁”的古诗句。
滥喝之时也不少，喝大了，不仅管不了摇摇晃晃的身子，亦掌控不了粗劣的行为。郝继山醉酒，清理了侯灵峰的门户，窗玻璃全击碎，一块未留。我醉了，用脏话埋怨校长，校长宽容，没理睬我丑陋的劣行。
04
偷听别人的家庭生活隐私，在那个年代，也算不得什么侵权，也只是解闷逗乐罢了。当时，我们二十岁刚出头，精力旺盛，晚上到处乱窜。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星光灿烂，喝点酒，醉微微的，正好户外活动。教师宿舍的二排三号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位于墙角僻静处。校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蹑手蹑脚摸黑来到台阶上坐下来。呆了很久，听不到屋里人的一丝气息。郝继山猫着腰，提着鞋，光着脚，悄悄地凑近门缝往里瞧。突然，他拽了侯灵峰拔腿就跑，我也跟着跑。原来，门上着锁，屋里压根儿就没人。我们三人放声大笑，笑声穿过夜空，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老师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昨晚被怪笑声吵醒，有的说什么也没听到，有的说好像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大家叫嚷得很热闹。六十多岁的仓库保管杨大爷凑到我面前，小声地对我说：小徐，你不是三岔人，肯定不知道学校所在地抗日战争时期是日本人的杀人场，下面白骨累累，经常闹鬼。昨天晚上的笑声估计是又在闹鬼，小徐，你说呢？杨大爷现出一脸诡异的神色。我仰天长叹：杨大爷，您好好吃饭吧，别说了；是人是鬼，我心里有数。
老师们背地里传言，校长是校园里最后一个熄灯的，每当夜深人静后，他就把白天里人们送的礼物拿出来打包收藏。我们三人将信将疑，瞅准机会，想探明真相。
校长宿舍的窗台下垒了个很大的鸡窝，她妻子养着一群下蛋母鸡。夜静悄悄的，秋虫鸣叫。我们慢慢地蹬上鸡窝，蹲了下来。屋里亮着灯，窗帘很厚，我们屏气凝神，展腰拉颈，睁眼瞪睛，努力想看清楚屋里有期待的情况发生。突然，一只大手落在侯灵峰的肩上，他猛一惊，踩塌了鸡窝。我们三个同时掉进母鸡群里，鸡叫毛飞，尘土呛鼻，蛋碎脚滑，鸡粪满头，一片狼藉。
第二天吃早饭时，校长边吃饭边把我们三个悄悄叫到他身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上趟厕所，你们就来了，想吃鸡蛋尽管说，抽空把鸡窝垒好了！原来校长把我们当偷鸡贼了。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放下饭碗，赶快逃出食堂。食堂门限很高，郝继山不小心被绊倒，身子展展地爬在地上，嘴巴里满是泥土。老师们哄然大笑，校长也笑了……
05
转眼间第二年春天到了，草木萌发，大地葱翠。我们年轻躁动的心也颇不安分，总想找点有刺激性的事情来为单调的校园生活增添些滋味。
郝继山率先开启了春天多彩生活的序幕。那时全校二十多个未婚男，可是未婚女只有一个，角逐之烈，不难想象。这位“熊猫”级别的女老师的一举一动，随时牵动着人们敏感的神经。
这一天吃晚饭时，郝继山和“熊猫女”踏青归来，一起出现在校园里。一个嘴里叼支香烟，手里拿着软软的柳树枝；一个款款细步，手里握着一束红艳艳的野花。俩人并肩齐行，边走边谈。
喧闹的的校园顿时安静下来，人们敏感的神经瞬间被拨开，好奇的视线一齐射向这对浪漫的青年。有的羡慕至极，有的调侃逗趣，有的大声吁叹……郝继山这一浪漫举动，很长时间里，成为全校师生演绎浪漫爱情故事的绝佳素材。也难怪，人嘛，你一旦闯入某个敏感雷区，踩爆地雷的不一定是你自己。
侯灵峰从呼和浩特买了一套西服，“杉杉”牌的。在当时，这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因为买这么阔气的衣服得花费半年的工资啊。小伙子穿在身上，乐在心里。亮闪闪的布色，细腻的质地，笔挺的线条，这一切烘托出男性青年独特的阳光魅力。
当然，人们艳羡之余，说东道西的各种奇谈怪论随之而来。有人说，不就是想把自己装点成一只大公鸡嘛；有人说，够败家的，半年工资啊；有人说，人是衣马是鞍一看长相二看穿，何必大惊小怪呢……说归说，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生活环境里，舆论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的。这不，侯灵峰悄悄地把那套高档的“杉杉”西服压到箱底了。
我也不甘寂寞，琢磨着弄出一些动静来。一咬牙，拿出一年的收入，买了台音响式带彩灯的大录音机。课余假日，老师们聚到我屋里听歌，热闹的很。我最爱听费翔《故乡的云》和邓丽《路边的野花》。每当我放歌的时候，路过门前的学生们也停下脚步静悄悄地欣赏。
有一天，校长把我唤到他办公室，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小徐，把那个录音机拿回家去吧，天天听，对耳朵不好。我明白了，爽快的地接受了校长的“建议”。那时，学校条件有限，我们单身宿舍都兼做办公室，我的宿舍白天还有两个女老师办公。我整天莺歌燕舞的，影响确实不好。唉，没办法，张扬个性也不能无所顾忌吧。我把录音机拿回家，嘱咐母亲替我好好保管起来。
06
30年过去了，我匆匆忙忙地流浪于大小城市之间，那台录音机一直紧紧相伴身边。虽然它早已不能发声，但留在记忆里的歌声永远飘荡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
今天，我们三人在黄昏的斜晖里席地而饮，浓郁的酒香里仍然漂浮着那首动听的《故乡的云》。说实话，眼前的高大建筑物我们感到陌生，但脚下这片泥土将永远地渗入我们愈来愈丰厚的人生体验中。
夕阳的余晖渐渐浅淡，我们告别食堂旧址，在校园里信步慢走……
在夕阳下行走，心中泛起一缕浓郁的沧桑，不知是对落日美丽的余晖心存留恋，还是心里的追忆过于深厚，突然感觉人生的脚步是如此匆忙，仿佛在回眸之间，我们就告别了年轻，告别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夕阳下行走，生命里曾经的故事，不管年代多么久远，无论时序如何轮回，纵然是风雨兼程，依然会镌刻在记忆深处。人生如同绚丽的落日，在辉煌灿烂，光彩夺目之后，回归平淡与宁静，满天霞光照射出人世间最美的光辉。
在夕阳下行走，岁月的印痕铺满校园的每一寸泥土，我们无法挽留逝去的时光，也无法抹平脸上的皱纹，更不能紧缩一道又一道斑剥的年轮。然而，人生的每一级台阶，都是我们以执着的信念和辛勤的汗水砌就，一年又一年，永远地砌下去……
今天，我们在南校的夕阳下行走，再过30年，我们还来得了吗？30年后，南校三人行还能续写吗？
作者简介:徐茂，山西省五寨县人，生于1968年，五寨一中语文教师。散文代表作品有《活在五寨》《西行散记》《古镇缘南校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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