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孟生旺:母亲竹篮一盏灯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31】
母亲竹篮一盏灯
山西晋中 孟生旺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卧榻上常病不起了,奄奄一息。家里的大事小情全由母亲一手安排和指派。时年哥哥和姐姐刚刚长大成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母亲带领着她的小儿女们一年四季地劳作,不舍昼夜。
竹篮是母亲手里的一盏灯,点亮我们全家的生活。
每到冬天,闲下来的竹篮被母亲挂在窑楣下,里面盛放着蒸熟的红薯干,这是母亲专门为我晾晒的零食。种在地里的小红薯起获后,母亲不舍得全喂了饲养的小猪,就爱惜有加地做成干食,它毕竟可以用来充饥。在那个人口众多有缺衣少食的年代,不到夏收时节,年年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任何微小又可食的东西,母亲都从不遗弃,留下来让我们填充肚子。
在这个意义上说,母亲的竹篮很温暖,隔三差五不断地有喜悦带给我们。
这只竹篮是母亲在集市上精挑细选买来的,一圈一圈密密编织的竹条,就像母亲绵绵不绝企盼儿女快快长大的殷殷爱心,里面盛满了抚养我们成长的艰苦历程。
它虽不像花篮那么美观,普通得像一只水桶的缩小版,呈圆筒形,中间有荆条做的篮提,极像从前上海近郊的一个地方提篮桥上的弧圈,弯弯的像架起的彩虹,这是母亲借以挎在胳膊肘上来来去去的依托与支撑。
竹篮盛满了我家生活梦,而它自身的分量也只不过三四斤重,完全被吃苦耐劳的母亲忽略了。
我小时候有事无事想提起放在地上空空如也的它,每一次都感觉沉沉的,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不听我使唤。一个空空的竹篮在我心中是那么的阔大,大得就像粮囤的身形,我钻进去还可以盘腿坐下。尽管我每天都在长身体,盛放我还有些绰绰有余。
记忆中,父亲去世后的那年秋天,母亲背着我,一只手还提着这只竹篮,到我家自留地摘豆角。
来到玉米地里,母亲摘豆角去了。我贪吃地堎边殷红的酸枣,小脚挪向地边,探出身子,一不小心,从比大人还高的地堎上摔了下去,顿然失去知觉。
母亲后来发现不见了我,便大声呼喊。
我从昏迷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脚扭了,疼得不能行动。正值大哥前来帮母亲收秋,就这样,秋没收成,大哥一头挑着一筐玉米,另一头挑着坐在竹篮里的我急急地回去了。
母亲懊悔不迭,叹气连连。以后劳动,就不容许我离开她半步,有时还拉着我的手,避免再次发生意外。
现在想来,也许是距今时间遥远或我太过幼小的缘故,那时摔伤的疼痛感全无记忆。
只记得,我坐在母亲的竹篮里是何等的惬意与舒服。晃晃悠悠,像荡秋千的感觉,身子离开地面,云里雾里的。我抓着竹篮的提手,梦一般的到家了。
再后来,我的下巴上留下一个刀口形的伤疤,长久地留在我的嘴边,这成了我贪吃酸枣永远的印记。每一次洗脸,总能在镜子了望见它淡淡的痕迹。数十年眨眼间风一样过去了,到如今,母亲已经远离我们十余个年头了,埋在厚厚的黄土山上。可竹篮还挂着我家老屋的墙上,挂在我时光记忆的深处,像一盏炫目的长明灯,照亮我记忆的星空,多少年一直陪伴着我的思维,挥之不去,历久弥新,宛在昨天。
母亲的竹篮盛放过我的厄运,也填充过我的饥饿。
竹篮与母亲形影不离,来来去去我家的多个地头。有一天我钻不进竹篮的时候,才发现我像母亲呵护竹篮一样,渐渐长大了。再看看竹篮,多少年没有变色,还是那么精神,一点不显旧。母亲对它十分珍视,使用时常常操着心,格外在意,像对待我一般,提防碰着摔着,夏天怕淋雨,冬天躲下雪。竹篮成了母亲的心肝宝贝,它承载了这个穷苦家庭所有的梦幻与梦想,有恩于我的成长。
只要春风一到,嫩绿的青草不畏严寒地很快着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星星点点首先来到向阳的土圪崂里,一抹抹新鲜的颜色直扑人的眼帘。母亲备耕时来到田间,只要一发现,回头便返回去,踩上椅子,将挂在窑楣下的竹篮摘下了,倒出红薯干,腾空后,用湿布擦拭一番,提着它在次来到田头,开始寻找青草了。
这些青草,有灰灰菜,羊耳朵,正名叫车前子的那种;还有蒲公英幼苗,沙蓬蓬,以及对不上文字的野草。其中,有的还是中药材,有的可以当野菜。
母亲将之装满篮子后,便又辛苦地扛回来,摊在干净的地上,一一加以分类。剩下的拿刀在菜板是剁成细丝,放到专门给鸡们做食的砂锅中煮熟,全喂鸡了。
鸡们看到一冬不见的青草熟食,一窝蜂地抢着吃,吃完后,咯咯咯地只打饱嗝声。母亲望着她的千军万马,常常会心一笑,鸡们也待见母亲,见母亲歇下来,就像猫一样卧在母亲脚边,听任母亲抚摸。
记忆中,我常见猫狗喜欢亲近主人,不想鸡也会这样,让我很诧异这些小生灵的可爱之处。有的鸡天快黑了还赖在母亲的脚边不回窝,母亲就捧着它们硬塞进去。那时我才明白,连鸡们也喜欢母亲抱一抱。
母亲的竹篮也在近前,已经空空如也。有的鸡耍赖,也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去卧着,像生蛋的那样,又淘气又可爱。母亲就提上它放到窑门边,上面加一个小盖。这么过夜,天一亮,就把它们赶出来。
母亲喂着数十只草鸡,一只只肚圆体大,每天可以生出不少蛋来,有白的,有淡红的,还有一些别样色泽的。不过,这些鸡蛋个个圆润光洁,很诱惑人的食欲。把它们换成钱,成为我们家购买油盐酱醋以及日用品的主要经济来源。
每回攒到一二十斤重的时候,母亲抽农闲的间隙,带上我到附近的集镇上卖了,价格也常常在五毛到一块之间徘徊。许多供应户特别喜欢农家生产出来的鸡蛋,每次去了,不超半小时就全部脱手。母亲捏着花花绿绿的一叠毛票,总是慷慨地给我买不少文具。尽管商店已经有玩具在兜售,但母亲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只。
她常说,玩具可以放松学习时间。玩物丧志是母亲最早给我的告诫。在很小的少年时代,我有的是学习时间,不是阅读图文并茂的连环画,就是看一下通俗易懂的传奇故事书以丰富我的幼时生活知识。
回去的时候,挎在母亲胳臂上的竹篮里全是铅笔,本子等文化用品,还有母亲平素缝缝补补用的针线什物,林林总总,一篮子东西。小小的竹篮,为我家带来那个时代的幸福感,还汇集了浓浓的亲情成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忙忙碌碌的母亲准备播种了。人间四月天,气温回升,是农家春播最佳时机。
竹篮又回到母亲的胳臂上,里面盛放着玉米,红豆,豇豆等种子,我们跟在大哥吆着的牛背后,来到地头。
家兔与鸡们不同,喂养起来更需精心细致。
自从家里添了新成员以后,母亲的竹篮就更忙了,白天几乎没有一丝空闲的时间。
许多时候,我也提上这只竹篮帮母亲出去打草。兔草比鸡吃的草更难找,它基本上和人们吃的野菜差不多,如,苜蓿,沙蓬蓬,玉米米等。玉米米不是玉米苗,是一种像薄荷叶的草,叶子碧绿嫩脆,和扫帚苗一个味道,家家户户时常采来做野菜。我们家通常情况下,吃腻的时候,就拿去喂家兔了。兔吃的草,鸡们一样狼吞虎咽,你争我抢的;鸡吃的草,兔子挑来拣去剩不少,不怎么爱吃。
我按照母亲的吩咐,以兔吃的草为标准,悉心打寻。春播后的土地一般是不让人涉足的,况且,家家户户都收拾的一干二净,没什么草可寻。
我只好走向青青的麦田。麦田一般远离村庄,农人害怕家禽家畜出来糟蹋,因而在麦田的选择上也动了不少脑筋。那里的草是极好找,就是路途远一些。我经常走得远一些,还为了欣赏麦田的春景。
为避免一个人显的孤单,往往约上与我家境一样的小伙伴一起去。
这个时节,麦苗已经开始拔节,快长到小腿高了。与麦苗一同生长的麦建草也疯狂地长了起来。这种草,只有麦田有。农人说,它的种子似乎是麦子的杂交变种,是麦苗的近亲,就像谷田里的谷莠一样,清除不尽。
时值此季,黄土山乡的山山水水的麦田全是碧波荡漾的风景,一垅一垅的麦苗间,尽是长相接近麦苗的麦建草。这种草叶子毛毛糙糙,奇形怪状,却很脆嫩,家兔很爱吃,它的幼苗人们也当野菜,顿顿离不了。我们将镰刀贴地一勾,麦建草便离地而起,在锋利的镰刀面前,割什么草也不费力。不长时间,就是一篮子。
麦垅剔除草后,麦苗生长更迅速。只是农人的劳动太多,往往顾及不过来。麦建草生在土里,叶子还粘附麦叶,吸收麦苗的营养,它自己的叶子因而显得很肥厚,农人对之又恨又爱,恨他年年滋生,永远不能斩草除根;爱它的是,遇到灾年,还帮人们度过饥荒的岁月。在除草剂不怎么普及的那个年代,许多事只能靠人工完成,实在拿它没好办法。
装满草的竹篮,适逢夕阳西下时分,在落日的余辉映衬下,就像一盏挂在田间的灯笼,熠熠生辉。麦建草实在割不完,我们几个小伙伴,人人一篮子草。大家有说有笑,有时坐在山头的路边,浴着麦田里的春风,所有的困乏一扫而光。
不知不觉,天边出现了云霞,七彩斑斓。霎时间,我发觉,母亲的竹篮也随着云霞的闪亮披上了异彩,有红的,有绿的,有紫的,瞬时间忽然间变成盛开着一丛花朵,更像亮光闪闪的红灯笼,辉耀在我们面前。
这显然是阳光衍射的幻觉,却是我们几个小伙伴的真实所见,长久地留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到现在,数十年的光阴眨眼飞逝,母亲离开我们也已经十余年了,唯竹篮依然挂在故乡的窑洞内,扑了不少时光的灰尘,这是母亲的遗物。
看见它,就仿佛母亲还生活在世间,提着它走遍黄土山乡的山山水水。它就像母亲的化身和点亮的明灯,带领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母亲的竹篮,里面还盛着一颗母亲殷切盼儿成人的心,这也是母亲的幻梦。殊不知只要是竹篮,就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或事实。世事无常,人们或多或少生活在自己的幻梦里,真真假假难以预测。或许,这就是人生无常态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