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骑兵军》(陈晓雷)
读巴别尔的《骑兵军》,此书后附了三篇介绍文章,编者王天兵的《巴别尔的秘密》,译者戴骢的《星星重又升起》,还有苏俄文史专家蓝英年的《巴别尔之死》。除了读巴别尔的小说,我已是第三遍读这些介绍作家的文字了,我被作家的人生苦难震撼了,久久不能平静。这位被斯大林时代杀害的作家,死时只有四十七岁,时间是上个世纪的1940年1月27日。事过多年,让这位冤死的作家仍不能瞑目的是,他的头上还被压着三顶大帽子,即托洛斯基分子,外国间谍和恐怖分子。在上个世纪的那段特殊年代,这其中的任何一项罪名成立,都可以夺去年轻作家的生命。重重扣在作家头上的这三项罪名,让天堂的巴别尔不能安宁,蒙冤十四载,一直捱到1954年12月18日。
巴别尔在押期间,被屈打成招,假借一批著名人士是托派分子,临死前他三次上书检察院,证明自己的诬告是错误的,想求得心灵的安宁,而斯大林的极端时代并没给作家这个机会。布尔什维克的鼻祖国家容不得这个极有良知的作家,更容不得写出历史真实情形,写出苏联红军泛杀犹太百姓、波兰战俘——这类为苏联“抹黑”的真实,红色苏维埃容不得这样贴近现实的小说艺术。作家巴别尔和他的小说产生的时代,即预示了这个大作家要注定的人生悲剧。
我知道巴别尔的名字,是在2002年第三期《作家》杂志上,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写的一篇介绍短文《爱捉迷藏的作家》(原载《纽约客》杂志2001年11月5日),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过分注意,直到2006年2月,我在书店里发现了《巴别尔马背日记》,阅读后,我对这位大作家的认识,才逐渐清晰起来,深刻起来,这本日记所附的大量苏联红军将领和士兵以及当时的历史照片,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难道一个作家写的短篇小说,居然能承载一个特定的历史时代?像著名的伏罗希洛夫、布琼尼、铁木辛哥、伏龙芝这样的苏军元帅们和巴别尔的日记、小说有何种微妙的关系呢?巴别尔是布尔什维克,是记者,是作家,本是革命阵营的一分子,而他却让自己的领导、苏联的最高统帅施了极刑,这点不能让我理解,我在诸多问号的诱惑下,开始在巴别尔的日记和他的《骑兵军》中,寻找答案,破解作家苦难命运的谜团。
我了解到,1920年苏联红军进攻波兰,巴别尔作为随军的战地记者,也参加了这场著名的苏波战争,作为随从布琼尼第一骑兵军出征的军中记者,他亲眼目睹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必然要真实地记录战争、描写战争。此前,他已创作并发表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并已得到了世人的认可,而真正使他名声大震的,却是他在战后以苏波战争为背景,创作的三十余篇短篇小说,即是后来合集出版的《骑兵军》。
1923年,巴别尔的小说作品一问世,就得到了大文豪高尔基的极佳评价,却得罪了骑兵军统帅布琼尼,他说:“巴别尔写的不是第一骑兵军,而是马赫诺匪帮”(蓝英年的《巴别尔之死》)。高尔基反驳这位元帅:“他的书激起我对骑兵军战士的热爱和尊敬……在俄罗斯文学史中我还未见到过对个别战士如此鲜明和生动的描写,这样的描写能使我清晰地想象出整个集体——骑兵军全体将士的神态……”(同上)。实事证明,高尔基的预言是超前的、正确的,若干年后,巴别尔被世人称颂为上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同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并称为世界最优秀的犹太大作家。不管人们怎样评价,巴别尔若没有这部不很厚的《骑兵军》,就不会有今天读者对他的热读、认识,就不会有王天兵等一类痴迷他的忠实读者,更不会有大批研究他小说艺术的专家。作家命运多桀、短暂,但他的小说之美却是永恒的。
读巴别尔的日记,读巴别尔的小说《骑兵军》,读巴别尔的命运苦难,我骤然顿悟:特殊年代中,作家的生命和生活,自己常常不能确定,而写什么,怎样写,却是作家可以自己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