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13)
摊子口后街的石洞溪(下)
文/古谷
摊子口地区拟建的国瑞文旅商综合大廈群楼
洪水肆虐摊子口
1960年代中期,真武山下的一天门地区,被区食品公司搭了几个蔑巴折棚子,打了几个蛮大的烫灶,辟为鸡鸭鹅屠宰场。没多久,清澈的溪流变成了臭水沟,溪水漂浮着鸡、鸭、鹅粪和家禽内脏残渣。
1975年,粮食公司在一天门的干面车间和相邻的邮政局电报房,终于不能忍受溪流的臭味,各自在自己区域的溪流上修建涵洞,一直修到那高高的海弹公路摊子口桥下的涵洞前。
没多久,政府在整个摊子口街区的石洞溪水流上修建涵洞,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紧贴着摊子口桥下的石壁,盖住了污水四溅,臭气飘扬的瀑布,一直延伸向摊子口街区。
1977年冬,涵洞工程在万鸡蛋家门下的涵洞口处接龙。随后,又完成了糖果厂到长江边的全覆盖。
1978年,南岸区粮食公司在一天门上端处修建楼房,与食品公司联合把涵洞向上方的山脚延伸了几十米到川江化工厂大门前。1980年代末期,川江化工厂为大楼前有宽阔平坝,修建河沟堡坎,把石洞溪水流逼向前方的卷烟材料厂高大堡坎下,并且把河道逼建为仅有1.2米宽,1.5米高的水流,还盖上平整的水泥制板至大门外。至此,从真武山脚到长江边的老码头河边,除了川江厂大门外到一天门社区前公路涵洞口的十来米水道没有盖板遮住外,沿途的生活生产污水完全被涵洞覆盖,只有在老码头的悬崖石壁处,才能看见洞口冲出的污水像条乌黑的长龙,垂直地冲入长江。
石洞溪特大泥石流旁居住的陈先生(古谷摄)
又过了许多年,人们在涵洞凸凹不平的挡土墙两边,倾倒建筑废渣填至洞顶,使原来后街涵洞顶面那凸凹不平小道变成了平坦的人行主干道。当年溪流岸边的住户,顺势在这四五米宽的人行干道旁,搭建起不少低矮的临时住房。
1986年,我家居住的那栋有10户人家的夹壁穿斗黄房子,被民生轮船公司拆除,原地建起9层36户的职工住宅。更为有趣的是,重庆塑料十厂、南岸中药材公司,联合利用桥下原悬崖处的空地,修建了二栋横跨在涵洞上的11层砖混住宅;把桥上的栏杆拆掉,做成裙楼的门前人行道,并可由此下三楼,可去向原82号院子,前往摊子口街区。只是公路下的三层住户常常抱怨:下暴雨时,涵洞水流的轰隆声影响睡眠。
1980年代末期至1993年,摊子口桥洞下的82号土墙大院及周围的捆绑房被拆除,陆续建起摊子口77号、79号、80号三栋高层砖混结构楼房,形成了新的小区。
2007年7月初,天气突然暴热,然后持续下了四天暴雨。从真武山冲下来的山洪,夹杂着山壁垮塌的岩石、泥沙、树干、茅草以及渝黔高速公路一天门路段施工处的废弃土石方,汇集成咆哮的泥石流,冲入30年前修建的这条覆盖在摊子口街区下面的涵洞,很远都能听见洪水在涵洞里咆哮。
7月17日清晨,一夜未停风雨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原本现出熹微曙色的天空一下昏暗,巨大密集的雨柱撞击在门窗、雨棚、路面及建筑物墙面上,声响大得吓人。
这连续几天的狂暴大雨终于汇成百年不遇的山洪,温柔的石洞溪流突然变为妖魔鬼怪、吃人的猛兽,巨大的洪流一路吞噬着挡道的人和物。
居住在涂山脚下一天门1号的陈老先生告诉我:突如其来的洪水一下就冲垮了楼外的平坝堡坎,那一坡下去上千立方的岩石泥土和不少树干茅草被洪水卷入石洞溪,大水的轰隆声夹杂着山崖的垮塌声,响彻山谷。望着翻滚的山洪,我不知道下一秒钟我的房子及生命财产是否还能存在。眼见巨大的洪流浪花在川江厂前滚滚翻腾。
涂山脚下的一天门1号上千方塌方原址(陈小鹏供图)
事后,有专家说,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意想不到地降临到摊子口地区。给当地的居民生命和财产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损失。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后果呢?笔者后来对石洞溪沿线的住户做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并循着石洞溪的流径,一路爬山涉水,寻求它的源头,终于找到问题的起因。
在2007年7月17日之前,几天暴雨形成的水流冲击带下的树干、茅草及石块,已经半堵在山脚下川江化工厂锅炉房前低矮的涵洞口和一天门社区公路前的涵洞口,而细石泥沙在堵塞物前沉淀下来,直接抬高了原本很浅的河床。
川江厂门外到一天门社区公路前涵洞口10来米为明沟(古谷摄)
7月17日凌晨,猛然的特大暴雨夹杂着山上冲下的特大洪水,汇集成巨大的泥石流,奔腾到山脚下川江化工厂锅炉房前的低矮涵洞口处,原本半堵的入口,瞬间被更多的土石方、树木、杂草完全堵死!洪流漫过被堵的涵洞口,冲上川江厂大楼前的坝子,大水主流顺着坝子冲向大门外的斜坡公路,另一股支流带着树干和茅草从坝子上漫灌入没盖板的那十来米涵道,企图进入一天门社区公路下的涵洞口。然而,树干、茅草和石块立刻又将先前半堵的洞口彻底堵死,这支流的洪水倒头来与坝子上的洪水汇集,疯狂地在一天门社区外的斜坡公路上狂奔。
2007年7月17日一天门社区前公路涵洞口被堵塞(吴中云提供)
公路成为洪水通道(吴中云提供)
也许是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暴雨,也许是涵洞口从未被堵塞过,总之,那段时间里,没有人想到原本直径不大的涵洞口会被树干拦截,挡住巨石、泥土,以致完全堵住了洞口。此前的几天,防汛部门的例行通知也完全被涵洞附近的几家单位忽视。
突入向下倾斜的一天门公路上的巨大洪水水流,像一条蛟龙出海,一浪盖一浪,扑向海弹公路的摊子口桥上,遇到前方阻拦物,水势撞击在阻拦物前,冒起数丈高的浪花,蓄积成更大的浪头,劈破阻拦物,带着粉碎的残渣,继续向前推进。
洪水在前方裙楼受阻,向右侧小公路涌去(吴中云供图)
巨大洪流冲过斑马线进入社会主义学院小公路(吴中云供图)
水流在联建的两栋大楼底楼受阻,折向旁边去社会主义学院的小公路,顺着小公路涌进联建大楼侧楼三楼下的住户房间,又迅速反弹出大楼,进入与桥的间隙中直下,再前行小公路50米后朝左边一个90度急转,倾下几十步石梯到79号院子前的洪水,汇成一河浩浩荡荡的大水流,顺着77号与79号楼房中间的人行通道,转过了民生宿舍门前的空地,流向原周领江家、现烟厂住宅楼下,一路直奔到万鸡蛋住家前,被切面车间厚实的墙体挡住,形成回水,旋即180度冲下糖果厂的几十米巷道,冲入老码头下的长江。
左图(刘成碧提供)楼底层两位老人被洪水从右图(孺子剑提供)陡坡冲下
这一路夹杂着树干、石头、泥沙的发狂洪水,卷起道上的低矮平房和一些临时建筑,击穿夹壁穿斗墙板,带走房主抢救不及的家具、物品、衣服。
随着暴雨减弱,发狂的洪水在中午时分水势减小,趋于平缓,停了下来。
据说,有关部门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派出人力、机械,挖开了涵洞口的堆积物,疏浚了水道,已经减弱的洪水被重新引入涵洞,流向了长江。
这场洪水究竟冲毁了多少间房屋,卷走了多少居民财产,造成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更有甚者,被洪水卷走了多少生命?事过多年,当年在此居住的人们已经记忆模糊。有人说,被洪水冲走和泥浆掩埋的共有7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亲人罹难的惨痛伤痕也被时间渐渐磨平。
洪灾过后两天,有关部门与街道、地段,跟随水流的痕迹,逐家逐户地统计,房屋不能居住的人户,安排到附近中、小学的教室临时居住,吃上了“救灾饭”,各种救灾物资也随即分发到灾民手中,灾民的生活基本得到了妥善安排。
左为捆绑房拆迁建的77号楼房,右 79号,中为洪水通道(孺子剑提供)
一年后,随着政府的有序安置,被洪灾完全毁损房屋的住户,搬入了新建的安置楼房;对受灾不太严重的部分房屋进行了修缮,财产损失不太大的受灾居民也适当进行了补偿。
也许是这次特大洪灾促进了政府对这片凹型地块的全面改造,自2010年始,摊子口地区开始了有序的拆迁安置、开挖地基。如今十年过去了,整个摊子口地区,加上老码头与建业岗部分区域,已被挖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盛传要在此建一座航母似的超级大廈群体,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我有预感,这航母似的群楼建成后,“摊子口”地名将被恢弘大气的新地名“龙门里”所取代。但说实在的,作为原住民,我更喜欢“摊子口”这个包含了鲜活生命印记的地名。
目前,还保存着摊子口地名的,只有77号、79号、80号三栋住宅楼,因为那巨大的深坑拦住了他们出行的通道,居民们只有爬上几十步石梯,上到社会主义学院的小公路上,才能出行去其他地方。
灾后多年,曾在公路桥边二家联合修建楼房居住的刘成碧告诉我:
“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窗玻璃被雨柱撞击得粉碎,斜前方公路上几辆公交车,停在18小学(现在的龙门浩小学)的坡下避风处不敢动弹。我躲在墙角,打着哆嗦。
“突然间,我从居住的5楼窗户看到,一天门公路上成了一条河,巨大的浪头,夹杂着连根的大树和家具、锅盆及其它物品,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冲到海弹公路上。瞬间,歪歪斜斜缓缓行驶在公路上的2辆小车,一下被洪水冲到社会主义学院小公路旁厕所处卡住,如果不是几根树干横卡在厕所前的沟里,那小车必定被冲到数十步石梯下的82号院子下,那司机肯定活不出来。
“洪水穿过马路,冲到我们大楼,撞击着平街及以下的几家门窗,其中一股巨大水流,把底楼左老先生家的门冲破,水流一下涌进屋里,把老两口冲倒在水中,接着又被反弹的水流卷出门外,冲入大楼与桥间的空隙,随浪冲下斜坡,瞬间不见了踪影。据说,他家女婿当时在家,见老丈人被水冲倒,奋力去拉。当他又想拉丈母娘时,一股更大的水流把他也推倒,他拼命抓住门枋,眼睁睁看到两个老人被洪水卷走。
洪水冲刷后的摊子口后街区(未风提供)
“一时间,沿途传出呼喊声,呼喊下面居住在平街以下的人们赶快离开房间。人们争先恐后地往楼上爬,在沿通道旁修建的平房和临时住房里没来得及跑的人们,和还想抢点东西出来的人们,立刻传出呼天抢地的惊叫声、哭喊声。洪水毫不留情涌进屋内,屋里的家具和人立刻漂浮在水中,被水卷走,不见踪影。有的抓住了什么东西,拼命挣扎后爬上了高处,像个落汤鸡,回过头来,眼看自家被洪水冲垮的房子,捶胸顿足、呼爹唤娘,叫喊声夹杂凄惨哭声,响彻整个摊子口后街。
“居住在洪水通道两边楼房的人们,站在阳台上、窗户后,恐怖地盯着翻腾向前的洪水。男人们沉默地望着翻滚的激流,心中祈祷:天老爷啊,你快停下吧!女人们眼里满是恐怖,惊慌失措中,茫然不知所以地喃喃念叨。”
当天午后,摊子口遭受特大洪灾的信息就传遍了全市。我当时还不相信,感觉奇怪:30年前修建的排水涵洞,不就是为排水排污而建的吗?怎么会在涵洞上方出现大洪水?
疑问在我头脑里徘徊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地面湿气蒸发上升,空气湿热沉闷。我赶到摊子口当年我居住的原址,只见这栋9层楼前,洪水通过的水渍印赫然在三四米高的墙壁上,楼梯间的水泥预制块花砖被水流撞断,几根细钢筋张牙舞爪地裸露着;楼梯口前的淤泥、渣浆,被人铲出有近两米高的一条窄窄的人行巷道。
原涵洞顶平面的人行通道上,厚厚的淤泥砂石包裹着乱七八糟的树桠及破碎的衣服、鞋子、瓷盆、塑料制品、小动物的尸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我顺着涵洞路径的高处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路上,但见水道两旁的房屋皆断壁残垣,屋顶塌陷,柜子桌子卡在倒塌的墙角。特别是穿斗木板房,被洪水冲击得一塌糊途,有的房主人哭丧着脸,在破屋的泥浆中翻找未被冲走还有用的东西。更多的人在远远地观看,同情的话语声叽叽喳喳。
摊子口后街通道成为洪水通道(未风提供)
洪水后的惨景,真是惨不忍睹。年轻时在农村听老年人说,天干三年吃饱饭,洪水过后灰都没得一把。果真如此。
传奇名人王大麻子家的后面,是后来成为大诗人的未风家的小楼,我看见,被洪水冲破的墙壁、拉垮的屋架,屋梁离开原有位置,檩子散乱,一大半的瓦片不见了,剩下的瓦片稀疏凌乱破碎,门窗空空,几个大窟窿,屋里满满的沼泽,家具残肢纠缠着衣服碎片,一片狼藉。
听围观的人说,未风的母亲在厨房听到有人狂喊,抬头一看,大水已到门前,赶紧放下手中的炊具,叫醒孙儿,从后窗爬出,婆孙俩才逃过一劫。
左图:洪水冲刷后的诗人未风家。右图:未风侄儿讲婆孙俩逃离洪水经过(未风提供)
快到万鸡蛋家的房子前,顺路有几户低矮的小户砖房,每户大概有七八平方米,一些人站在屋前议论:
屋里住着某人的女儿,初中毕业,家里凑钱买了台电脑。那天,周围发出惊慌的呼喊声,她出门一看,本能地跑向对面的高地,突然又折回,她母亲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我去搬电脑!”就那么一秒钟,人多高的水头一下漫过门前,巨大的浪头瞬间把她卷跑,只见她的手在水面胡乱挥了几下,消失在急速的水流中……她的母亲在对面高地一下昏倒在暴雨里。
万鸡蛋家处洪水过后的残墙断壁(永健供图)
我在油脂公司退休的同学告诉我,一天门小公路制面车间对面的一处油脂门面,刚好运来几桶菜油,突然的洪水一下冲跑门前的油桶,一位50多岁的职工,下意识地向前去抓,他和油桶一下被卷入滚滚洪流中,几天后在二里路以外的煤站前淤泥中挖掘出他的遗体。
另一个上夜班的女工,被堵在洪水的屋里,洪水退后,人没有了踪影。
我默默地站在原摊子口肉店侧面转弯处去老码头的石梯上,望着万鸡蛋门前被洪水冲垮的几处残墙及几米高的淤泥渣土,心脏好一阵子似乎没有跳动,突然就没有再往下走、去看老码头巷道灾情的勇气了。那女孩在水面挥舞的手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晃动,那是一个多么鲜活的生命啊!
2021年1月18日于云南版纳
2021年2月8日于云南版纳
《摊子口往事》第一部连载完。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