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

温习

文字匠,一身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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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一勺夕阳融在云端,见它慢慢褪去,天于是幽夐。出来乘风凉的人多起来,每人头上抹着夕阳融化的奶脂。卖袜底酥、海棠糕的店里,光线铅钝地戳出来,仿佛和陈旧的时光一起远走。
树就掖在禅院旁,桥则牵过禅院的走道,跨过梵音河。桥上的老人觑着河水的薄衫,和壮丽的世界一比,人影就瘦了。
故事里的水乡大抵如此,岸柳扶烟,石阶浸入一条韵着碧波的河,几朵黄黄的灯火摇曳于夕烧和眼底。等一爿屋瓦把昨夜的残雨滴完,等一位暮从碧山下的归人。我仿佛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哦,那是远处的莲因被蜻蜓点唇而松开的羞涩。
家中绣球开花,媚眼微舒,宛若流盼。我发现绣球花很好养活,偶尔浇浇水,它就能捧出诗一般的美丽。这么一想,爱养花木的人,不就在土壤里种诗吗?
日斜,夜风扶出秋千,鲫鱼点缀河的扇面。我端把椅子看着黄昏。想起之前写过的小说,里头有一段很合此景:
我们忙活一阵,就坐在外头,看暮色临终,月亮升起。云彩从橙黄浓成紫黑,帷幔一样,罩住残阳。四周静下去,水声响起来,霞的卷轴徐徐收拢,色彩被一一藏好,月的玉屑取而代之。夜空只缀着伶仃的星,碎银般寒着,水汽氤氲,像把肺洗净,让我想大喊。一声犬吠,惹出远近的犬吠,声音连起来,就是村庄的轮廓线。
阿四斤淡淡地说起故事:“《红楼梦》里有个叫林黛玉的,有天喝了一碗茶,叫梯己茶,那茶水,是旧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很软,放入鬼脸青的花瓮,舍不得吃,就一直埋在地下,到林黛玉来时的这个夏天,才泡开。”
夜风徐拂,虫吟寥廓地衬着。我觉得这碗茶一定很甘甜。姜莹说:“这水肯定变质了!林黛玉没有拆穿而已。”
阿四斤笑着说:“我也这么想,但从前有个女孩,却相信是真的,她收了桂花上的残雪,一同封入翁里,结果来年就腐了,我笑她太信书了。”他忽然就沉默了,像夜色那样寂静。少顷,他长叹一声,若有似无地自言道:“哪里去找那么傻的女孩呢。”此时,月亮从黑云里探出来,流下蜿蜿蜒蜒的光,黢黑的世界忽然诗意地哀伤起来。
——写这些段落时,我想的是画画。把傍晚景色用文字画下来吧。

来看奶奶时,她在临河的灶台上煮食。脚趾没受伤前,她依旧保持着下田种菜收菜的作息。现在耳力渐颓,故而更大声地说话,笑声像婚宴上砰砰炸开的彩球。爷爷在一旁捯饬着新采的蔬菜,有呆头呆脑的马铃薯、油亮燕脂的茄子、有奇形怪状的黄瓜......我的故乡是保留村,也就不必拆迁到别处。在缥缈的大地上还能留下祖辈和自己的根,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没有根的人,故乡在哪儿呢,都在字里行间、在对白里,唯独消逝在大地中。但是换个角度,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新的根。依旧能开出灿烂的新花。

《邪不压正》有场屋顶追逐戏,看着这些屋顶我脑子里总是跳过燕子李三的身影。屋顶其实是一张鼓皮,它敲出了雨的声音。且到夏日,听鼙鼓阵阵,水面哗哗,合欢花在雨中立了一宿,满地的孤独,满地都是正飘零的孤独。
正好看见酒楼上走出一人。
家里种的橘子树,今年果实一般。一看就酸涩得软牙。这抹亮眼的青色倒深谙我意。如果酸是一种色彩,那么青色最适宜表现。无论水绿铜绿艾青天青,都恰到好处。说起江南,便是那种幽人的绿。可缓可急,可扁舟一叶入山林,可庭院深深攀黛瓦。
对面这棵树从我小时候起,就一直这个临水照镜的姿势。久到像一则典故,用以生动渲染出村庄的落寞。说来也感慨,我曾看见很多老婆婆在那里沐发,她们的青丝一缕缕变白,变成无法握住的昨日倒影,变成东流水冰冷冷地逝去。而今水面冷清清,几痕影子,把似水流年一笔带过了。或者说,似水流年,也不过你我的匆匆一瞥。

搬把椅子闲说,蚊子成群飞过。桑叶柳条扶疏,青苔香樟蓊葱。我喜欢锦溪的原因是那里还有“生活”着的江南生活,而不是表演出来的江南生活。我记忆里的江南从不是《雨巷》、《双桥》,不是从某篇小说里挹出的云烟,而是凌晨有收马桶的老农,每隔几个月腌皮蛋的师傅在树荫下低头裹蛋,逢六七月,烈日曝晒,田中的脊梁焦黑发亮,水中伙伴嘻嘻,那时进城的公交车就一辆,循环来回。春节,每户人家的上空都盛放烟花,繁星如误入这空中花园的白蛾。大家对未来都那么期盼,像期盼一株火红的桃树一定能结出甜美的果子。

后来,只剩下老人仍期盼远去的孩子能回家看看。
烟花不开了,繁星漏残。犬吠上下,引出一大片的回声。

无他,喜欢这株枫罢了。

整理照片时,发现很多照片我都忘记发布,最后在某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吃灰。它们来自不同年月、不同季节、不同场景。比如这张,是梨花飘雪的初春,又比如下图,是山茶倩笑的四月芳菲——
我忘记的细节,照片替我记着。一张照片是一扇门,推开后是旧年天气、人面桃花、山河故人。我甚至构思过一篇小说,从照片中回到某个特定时光从而弥补遗憾。最近发现一部动漫,竟然是一样的创意。
古人寄情于纸面、红叶、薛笺、鱼肠......和照片是一个道理,都希望收到的人能感受到里面包含的珍重。因为人世间,最美丽的,恰是时光不允许的。
花很美,时光不许它永恒
爱情美,时光不许它轮回
山川美,时光不许它定格
......
正如此,美才是美。永恒只会蹙损美,惊鸿一瞥最美,最留不住。这是我的看法。能抵抗时间的美的存在,是内在的,是用看不见的东西去传承的。
花很美,时光不许它永恒。飘落时,它的美被代代人描摹,不也算永恒吗?

愿每位操劳半生的老人家,在每个平常的日子,都被岁月温柔以待。炊烟袅袅,做做针线,打打麻将,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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