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26路车上

梁东方

26路终于来了。上车以后刚刚坐下，就发现身后两个隔着中间宽宽的走廊说话的人，一点都不压抑自己的高声，高声的保定话。

先是感叹一出门就正好看见26路来了，要不得等二十分钟，这可好，还不到十一点就到了。这句话重复了三遍以上。语气之间，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奔跑之后的喘息与喘息之后意犹未尽的庆幸。

然后开始历数今年正月以来宿舍区一共办了多少白事儿：张三、王翠珍、李氓子、大老刘你们宿舍那边的大老刘、三车间的老崔，还有李大头，哪个李大头？拐角上那个呗，还有哪个……不下十几个，跟去年腊月里那一拨差不多了。好家伙山的，一个200，酒倒是喝过瘾了，可钱包真是受不了了，我求求你们过一阵子再死吧，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将这一番感叹告一段落，再重复的话就不正常了，这才止住了话头，可马上就又拿起了电话：喂喂，呐（我）们一出门就赶上了26路，要不怎么也得等二十分钟吧，要多顺有多顺，你过去的时候给我写上名字，我就不写了，写两次这家伙得让我交两次钱我可受不了，我专门给你说一声昂，我进去的时候不写名字了，你给我写上，咱们奏（就）这么定啊，别忘了啊；呐们一出门就赶上26路了，要不哪儿这么快啊！我给你说，这次多喝点儿啊，谁不撂倒几个谁不是人，哈哈哈哈。

这时候，公交车停在原来保定影院的位置拆除以后现在叫做北国商城的车牌下不走了。下去的已经下去，上来的也已经上来，上来测温刷卡的程序也都已经完成，车门也关上了，但是车就是不动了。说话的人还在说，不由自主地听他们说话的人也还在听，大家好像都没有怎么意识到车怎么不走了。

这俩人的高声的对话和同样高声的电话还在继续，突然司机身后侧坐着的一个女子以更高的高声向后面喊了一句：丫头，你戴上口罩，别吃了，否则车就不走了。

大家的目光一下就扭向了车后面，两个一直高声对话兼打电话的男人也戛然而止，大家齐刷刷地看着那个没有戴口罩而且还拿着一个高筒纸杯用嘴嘬着吸管的女孩。她意识到是在说她，立刻开始慌慌张张地从包里往外掏口罩，怎么掏也掏不出来；终于掏出来却又戴歪了，罩住了一只眼，赶紧往下扒拉。车启动了，一言未发的司机用这样的方式成功地传达了自己的权威，用行动准确地说是用一言不发的“不动”，宣传了车内必须戴口罩和不准饮食的规矩。

那女孩子身子变得低低的，脑袋抵着前面座位的靠背和车厢形成的角落，努力不让车里的摄像头里看见自己。她越是这样，别人越是要仔细看，看见她是把口罩错开一个口子，嘴重新嘬上了吸管……

汽车又停了，到了下一站古莲花池。说是莲池其实已经过了大旗杆，过了总督府门前。后车门开了，开了一会儿，就要关了的时候，那女孩才突然像是想起来，想起来自己就应该在这里下车，轻喊了一句然后蹿起来冲下车去，与正在关闭的车门发生了一点碰撞之后成功地站到了地面上，然后一把扯掉口罩，大步向前的同时，低着头继续嘬起了吸管，穿过辕门牌坊，走了。

看着这一幕，刚才那俩高声说话的人中打电话的那一位高声地评价了一句：哈哈，这丫头，就一站！

然后又开始对着电话喊了起来：喂喂，我跟你说啊，我们马上就到了，一出门就赶上26路了，要多顺有多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