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亮丽的陕北民歌 | 卫建民
本文配图均选自作者收藏的《陕北民歌选》
我曾有一册《陕北民歌选》,是在旧书店买的。多年前,机关安排我去延安干部学院学习,学习的课程安排,有一堂课是唱民歌。下课后,我对教我们唱原生态陕北民歌的曹老师说,我有一本《陕北民歌选》,是何其芳、公木编的,回北京后我寄给你,对你的教学有用处。毕业返京后,我兑现诺言,将藏书寄往延安。
书房缺少一本曾有过的书,我是不会忘记的。自学会在旧书网买书后,我就再选购一本,诗歌类的藏书就完整了。
《陕北民歌选》是抗战胜利后,何其芳和公木(张松如)将鲁艺搜集的上千首民歌整理编辑,初以鲁艺之名出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到民间去,到人民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蔚然成风。一些音乐家、文学家、美术家在陕北的沟沟壑壑发现了艺术的珍宝。剪纸、民歌是两大项民间艺术品种。在贫瘠、落后的黄土高原,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多的动人心弦的民歌?革命的文艺家在实地采风中,对艺术来源于劳动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有了真确的感受。他们在乡间采集民歌,又把一些民歌注入革命内容,再为现实服务,并由此确立自己的创作方向。
应该感谢当年延安的革命文艺工作者。如果不是他们采集保存、编辑出版民间的艺术珍宝,很可能这些散落在山沟里的珍宝就永远湮没了。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这首荡气回肠的《船夫曲》,编选者注明是采录于陕北葭县。传为黄河船夫李思命所作,1942年采访李时,他已六十多岁。作为鲁艺的研究成果,编选者把这首作品的来源注释清楚,留下一份可靠的艺术档案。那个年月,还没有保护知识产权、非物质文化遗产一说,但我们的革命文艺家尊重作者的原创,特别在选注中注明。
《船夫曲》连用叠词,反反复复歌唱在黄河行船的艰难凶险,数量词选择“十”和“九十九”,以夸张的手法,音乐的节奏,展现了黄河的粗犷豪放,蜿蜒曲折。我去延安、榆林时,坐的是庞巴迪小飞机,当飞机进入陕北空域,要缓缓下降时,我从窗口俯瞰,看见了九曲黄河九十九道湾。那种在大地蜿蜒挺进的巨龙,让人心潮澎湃!
原创《蓝花花》,是对买卖婚姻的反抗。“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英英翠;生下一个蓝花花,实是爱死人。”“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但爱哥哥的二十一。”《蓝花花》在陕北流传最广,后改编成歌剧,推向全国,剧本加入阶级压迫、斗争反抗的新元素。因原始作品有人物,有情节,有比较固定的结构,歌剧的音乐富于原创性,称得上是优秀的作品。这部歌剧有好几个版本。前几年,我在国家大剧院看过一场新版的演出,感到布景、声光、服装都是一流的,但编者以主观想象添加的内容过多过浓,冲淡了原创的朴素真率。
陕北民歌里,许多篇章是男女爱情的倾诉,女性在封建制度下的精神折磨和无力改变的现实。《腊月梅花香》刻画童养媳的苦楚,语言大胆泼辣:“睡到半夜胡思想,/揭开了被子看情郎。/图你的人才不毬的咋,/图你的牛牛桑瓜瓜。”童养媳和被硬配对的小丈夫年龄差别太大,她有怨气,不也很正常吗?《走西口》是男女送别的情歌。男人临行之前,女人千叮咛万嘱咐,別话升华为离歌,成了民歌的经典,今天还在传唱。女人为男人在离开自己后可能发生的事唱了许多,最后表达自己的坚守和忠贞:“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一瞅;/唯有那小妹妹我,/天长又日久。”这些大胆表现爱情的民歌,为中华民族留下一份丰富的精神、文化遗产。她以撕心裂肺的高调,最真实地传达出人在精神领域的无限自由度,证明厚土地上的中国人有过浪漫的、健康的爱情。
《探家》里有几句“及物词”:“鲜羊肉,烩白面,/你没婆姨我没汉;/咱二人好比一骨朵蒜,/一搭儿生一搭儿烂。”山沟里的男女结合,就如此简单明快!民歌里还有一些欢快、诙谐,有人物,有情节的篇章,他们源于生活,又反过来为生活服务。《店家失女》讲述一个小地主的女儿被长工拐跑了,小地主要维权:“头一状告到榆林城,/第二状告到西安省:我把王二当好人,他把三女挎起身。”衙门老爷见小地主告的是这等事,就训斥:“十七八女子不出嫁,/十七八女子养在家!/老爷不断这事情;你们这算什么事情!”老爷通情达理,批评小地主一顿,乘机开展一次普法教育:不要什么事情都走法律渠道,“老爷不断这事情;你们这算什么事情!”
民歌里有鲜亮的源泉活水,是艺术家的母乳,是文艺作品的基因和胚胎。我翻翻这些带土腥气的作品,仿佛呼吸着一口口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