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伙伴 再无寻处
我们紧拉的手会松开吗?
会的,会的。朋友早晚都会失散的,因为生死,因为疾病,因为三观,因为地位,因为脾气,因为无话可说,因为时空久远,因为行走的方向不同。我们常常走丢了,远离了,永别了。
童年伙伴
我和文的友谊开始在遥远的小山村,我们的父母下乡在那里。那年她上五年级,我和她同岁,却不能去学校读书,就常常借她的课本学习。她的姥姥也随她家下乡了。有一次,山洪来了,她家的房子就建在河套里,家里只有她姥姥,我爸爸去把老太太背了出来。那以后我们的父母就成了好朋友,两家来往密切。回城后联系不太多,但都在节日时电话问候。我和文没有直接联系,只是从父母那里知道一些彼此的情况。
那一次她的父母来我家做客,问起了我的情况。那时我刚因为卵巢癌做了手术,为了防止复发,我的子宫和卵巢都被摘除了。平时可以维持冷静的我,那时却一下子崩溃了,钻进自己的屋里痛哭,再也不肯出来。她父母临走时说,要让文来看看我。
我写了一封信给文,说明了不愿意见她的理由:
文:
我无法面对你,我童年的伙伴。
昨天和久别二十多年的你的父母见了面。当他们提起以前的事情并问起我的情况时,不知怎么,突然悲从中来,泪水不可抑制地往外流,以致不能继续和你父母的谈话。这很不礼貌,很不正常,是我理智所不能允许的。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了什么。夜里伴着悄悄流淌的泪水,我想了很多很多。
二十多年前,当我们在一起时,一样地欢快,一样地充满希望。虽然那里我就残疾,但我相信自己会好的,就像相信冬天过后是春天一样。我们学着同一册书,我一课也不想被你落下,因为我肯定自己有一天会背上书包和你坐在同一个教室里。
还记得有一天我去你家,你姥姥正在给你做月经带,问我要不要。我说要这干什么。你家大人都笑了。你姥姥给我讲了女孩应该懂的事情。我才知道女人有别于男人的事。二十多年以后,你健康地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了职业,有了爱情,有了孩子,你找到了应有的幸福。而我呢,几乎停在原地未动!依然一无所有,只不过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变成了饱经忧患的老姑娘。这二十多年的岁月到哪里去了?
平时总是不太去想,淡淡的如云烟般转瞬即逝,虽然其间充满悲哀,因为渐渐发生,慢慢积累,习以为常了也就不那么椎心刺骨了。只有面对你,也就是面对童年的时候,当我想告诉你这二十多年间发生了什么时,才发现除了悲哀什么都没有!我能告诉你什么?在事业上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经济上我永远离不开父母的供养。在情感上我就是个幼女,人间的事还没弄明白,谨藏童贞不知为了谁。而在生理上我已是个老人,已经进入了更年期。女人的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女人最惧怕的事情我都经历了,女人的悲哀我都有,女人的幸福我没有。
很显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我们好像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我能说我羡慕你嫉妒你,我的悲哀因你的对比而增大么?这不公平,你是无辜的。咱们友谊天平的倾斜是因为我这边实在是太轻太轻。想到这里我就要自责,而自责正是最难逃避的痛苦。人们皈依宗教不就是为了逃脱自责吗?我不相信命运,所以无处可逃。我不想自责也不能责你,所以我不能面对你。并且我更害怕,害怕二十多年悲哀的洪水再次冲破理智的堤坝。我承认我是个弱者,是个失败者,我不敢清醒地回顾这二十多年的历史,也不敢设想今后的日子。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要知道,你童年的伙伴除了更加残缺的身体和更加残缺的心以外,她几乎一无所有。如果说童年是个美丽的故事,那就不要再添一个丑陋的尾巴吧。就让它那样,好吗?
请原谅我行事乖张,这是更年期综合症的一种,我无法抗拒。
别了,我的伙伴,别了,我的童年,别了,我的梦。我无法面对你。(写于1996年)
她真的没来看我。但她知道我下岗失业了,谋生困难。正好她的丈夫经营着一家小化工厂,可以安排残疾人就业,她就想到帮助我就业。其实她不知道我还是有单位的,每月能开100元生活费。她丈夫说他能开的工资也不会很多,而且他的企业还很小,经不起风浪,不如留在原厂比较可靠。他的厂子出过一次事故,死了人,她丈夫也受了伤,停产了很长时间。多亏他的劝说,我没动地方,退休时因为是事业单位,比企业多领好多养老金。
文把丈夫的电话给我以后就不和我联系了。而我和她丈夫以后还有交往,我把自己的几个没有工作的残疾朋友介绍给他,安排进了他的企业。现在这几个朋友有的已经领上退休金了。因为常常联系她丈夫,结果很久以后,我保留着她丈夫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文的电话,我觉得没什么,他们两个人,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但是后来我听到在她丈夫那里开饷的朋友说,他们离婚了。父母们都不在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打听文的情况。
我曾经以为当自己变得坚强了,和她一样优秀的时候就去找她,像小时候一样好得无话不谈。我以为好朋友永远是好朋友,无论走了多远,一回头她还在。如今我和她都退休了,社会地位相似了,我也变得坚强了,可是想找她时,她已不在那里。
从能见而不敢见,到想见而无法见,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童年的故事里有她,并且她还给添了一条温馨的小尾巴。而我,成年后一直没有主动去亲近她,可能就是自尊心作怪吧?她爸是留过洋的化工研究所所长,她一家都是挺高级的知识分子。我是自惭形秽啊。但听说她离婚以后,我又十分想和她见面,这里的原因细思极恐。也许我不善于和成功幸福的健康人交往,和他们在一起,我会羡慕嫉妒恨,人格会很卑微;但和遭受痛苦的同命人在一起,我会有温柔慈悲的感觉,心地就很纯净。我其实是下意识地逃避让自己变坏的处境。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很对不住她。
友谊不会招之既来,挥之既去。不珍惜不维护,她就轻轻飘走了,再无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