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名角与北京的澡堂子
记得现代文学大家朱自清先生在谈到老北京城时说过这么一段话:“北平的一切总有一种悠然不迫的味儿……大家骨子里总有些闲味儿”。朱先生的这个“闲”字,用来概括老北京人的生活状态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街坊串门侃大山是“闲”,提笼架鸟斗蛐蛐儿是“闲”,听戏聊曲儿吊嗓子也是“闲”,而另一“闲”则是“泡”澡堂子,很多名人轶事都与澡堂子有联系。
史载清华园浴池的前身叫东兴园浴池,1919年翻建以后改称清华园;1929年又仿照天津的全兴池改建,遂成为当时北京城里规模最大、设施一流、服务项目最齐全的大浴池。
上世纪的北京,社会各界的戏迷很多,大家在洗澡时,一般都愿意哼上几句自己得意的唱段,而澡堂子里有回音儿,有的戏迷喜欢在洗澡的时候突然“亮”一嗓子,常能引来一片叫“好儿”声。特别是梨园行的角儿们喜欢泡澡,我当年在清华园经常遇见叶盛兰先生的入室弟子张岚方,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每次遇见张先生,我都要和他多聊会儿,应该说我知道的许多京剧掌故,都是从张先生那儿听来的。
张先生告诉我,当年马连良先生晚上有戏,必先到清华园泡个澡,马先生认为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晚上唱戏才能精力充沛、神完气足。自从收了张学津为徒之后,马先生每次泡澡,都带上张学津,爷俩儿边泡澡边聊天儿,梨园行的师徒授艺,跟在学校里上课不是一回事儿,经常就是在这种“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师父就把某句唱腔儿的技巧、劲头、尺寸给徒弟说了,而徒弟也在这种闲聊中从师父那儿“掠”了不少“玩艺儿”。
上世纪80年代初,在经历了“文革”时期精神生活的极度贫乏之后,迎来了文艺界的春天。当时叶少兰在舞台上正红,他的《吕布与貂蝉》、《辕门射戟》、《白门楼》等戏我都看过,也对少兰之艺钦佩之至。我问张先生:“您觉得叶少兰将来能达到他父亲的水平吗?”张先生沉思片刻说道:“少兰是叶派,这没得说,尤其是扮相得天独厚,是他们家老爷子的遗传,这是别人没法比的。不过盛兰先生是小生巨擘,像他这样的天才,在百年京剧史上也属凤毛麟角,少兰嗓子不错,但要达到他父亲的唱工水准,绝无可能!另外,叶少兰身上的英武之气确有乃父遗风,儒雅之气则与乃父相去甚远”。短短数语,品评到位,真不愧是叶盛兰先生的高足。
1982年我家搬迁到了东四十条附近,虽仍属东城,但距清华园路就太远了。好在从我家出来往东不远的三里屯有个澡堂子,我去那里时,没想到遇见了仰慕已久的花脸大师袁世海先生,每次洗完澡休息时,我就凑过去跟袁老说话,袁老平易近人,毫无名角架子,他见我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喜欢京剧,就更愿意和我聊天儿了。袁老在文革期间的样板戏《红灯记》中饰演日本宪兵队长鸠山,而我上小学时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我们排演了《红灯记》中的几场戏,我在其中扮演的也是鸠山,我以此告袁老,袁老听了兴致很高,我小声为袁老哼唱了鸠山那段“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袁老闻之大笑,他问我业余是否唱花脸,我说我没有花脸嗓子,业余喜欢唱老生,不过我还是向袁老请教了《群英会》中曹操出场时唱的那四句西皮摇板、散板“统雄兵下江南交锋对垒”,袁老当即为我吟唱了这段唱腔,令我惊异的是,披着毛巾坐在我面前的袁世海,和任何一个普通老头儿没什么两样儿,可他为我吟唱时,立刻就显出了大艺术家的光彩,他眯缝着双眼,晃动双肩,真是浑身是戏!后来我和一些戏迷朋友交往时,我经常开玩笑说:“袁老亲授我《群英会》曹操出场的四句唱腔,我是得到袁派真传的,你们谁要想学这四句,就拜我为师吧”。
时光荏苒,世事沧桑,三十多年来,北京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旧城区的改造和老北京居民的分散外迁,朱自清先生笔下的那种“闲”已荡然无存。虽然现在的人们可以足不出户就在家中洗浴,但是我们曾经享有过的一种传统生活情趣消失了,老澡堂子中所弥漫的那种人与人交往的情感氛围遁迹了,正像电影《洗澡》中李丁先生饰演的老顾客所叹息的——“家里那热水器?一个人儿在那儿淋着,哪有跟这儿泡着舒坦哪”!
原载《中国演员》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