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雪芹到徐志摩,谁也没能逃过这座凶宅的诅咒

这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一声门铃能浑身一凛,一个滚雷就捂住胸口(嬛嬛状),陌生人的咳嗽也能惊恐。窗外的一丝风,月夜的一个黑影,更不必说胡同里的小猫,草丛里的犬吠,反应如侯宝林相声里的男子,唱着《四郎探母》壮胆,最终哭出声来——胆小如鼠,如鼠尾草,如鼠尾草的草籽。

然而,偏生爱看各种志怪小说,哆哆嗦嗦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阴沉的下午靠在暖气片旁边,山海经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一页页翻过去,牡丹灯笼下微笑的小狐仙,吃下去会变鬼的紫色水莽草,袖子里冒出鸬鹚笑的青蚨,脑海里画了一幅百鬼夜行图,天渐渐暗下来,阳台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看书的人抬眼,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立起来去开阳台门,一只脚缩在后面,一只脚颤颤巍巍往前,狠狠心探探身子,随后长嘘一口气,不过是小区里的野猫——即便如此,隔三差五,那猫便来入梦,眼睛里闪着精光,冲你哼一声“阿瓦达索命”。

好吧,写到这里也只能承认,这个人,说的就是我。

奇怪的是,我却并不爱看恐怖片,因为文字最有想象空间,一旦真的变成了影像,那些虚无缥缈的幽魂和僵尸落了地,靠着一点背景音乐,变得蠢而直,毫无兴味了。

当朋友提议去找找小石虎胡同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内心却有一个小人蹦蹦跳跳跑出来,撩拨你的心弦,碎碎念说:

这可是小石虎胡同呢!

如果你看过前几年的大烂片《京城81号》,你大约会听过小石虎胡同的名号——京城四大凶宅之一。

所谓凶宅,不过就是房子年头长,里面死过人,现在比较荒废,听过郭德纲的《皮裤胡同凶宅奇案》,就知道凶宅不过如此。但小石虎胡同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凶宅,融合了言情凶杀灵异一系列混合元素。即便如此,似乎也不足以支撑我这种胆小鬼前去一观,但小石虎胡同却和三个我喜欢的名字息息相关——

纪晓岚、曹雪芹、徐志摩。

如果我来写一个凶宅剧本,小石虎胡同无疑是最合适的,没有之一。

1923年的徐志摩,冰火两重天。

他兴兴轰轰地归来,好基友金岳霖说,临离伦敦时他说了两句话,快马加鞭往前行,消魂今日进燕京——为什么进燕京?他在给自己的老师梁启超写的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几天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有点擦烂污,他的“唯一灵魂之伴侣”已经成了梁启超的准儿媳妇。1923年1月7日,梁启超给大女儿思顺写信:

思成和徽音已有成言(我告思成和徽因须彼此学成后乃定婚约,婚约定后不久便结婚)。林家欲即行订婚,朋友中也多说该如此,你的意见呢?

人已经来了,佳人却跑了,徐志摩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梁启超想把志摩支开,让他去上海《时事新报》做副刊编辑,小摩摩大约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不愿意去,于是就在石虎胡同7号松坡图书馆外文部担任英文秘书。

松坡是蔡锷将军的字,“松坡图书馆”是为了纪念蔡锷而设立的图书馆,地址有两处,一在北海公园之内,即“快雪堂”,专藏本国图书;二在小石虎胡同7号,专藏外文图书,统由梁启超任馆长。梁馆长曾经慨叹:“入斯室者,百世之后,犹当想见蔡公为人也。”

他大约想不到,入斯室的徐志摩,白天在“快雪堂”饱尝失恋痛苦,他的小徽徽正在和梁思成在彼处“人约黄昏后”,作为英文秘书的徐志摩可以自由出入,这当然有些不识趣。但诗人显然是不死心,逼得梁思成张贴纸条于门上——

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请不要打搅情人)。

翻译一下,徐志摩你麻溜滚。

尴尬到脚趾抠出一座假山。还能怎么办?只好铩羽而归。志摩白着自己那张小白脸,悻悻回到小石虎胡同7号。这里是他的疗伤之地,那小小的庭院向诗人敞开了怀抱,这一切都被他写进了《石虎胡同7号》里: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雨过苍茫,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志摩坐在院子里,看藤萝老槐,看池中小蛙,听隔院蚯蚓鸣叫。一年之前,康桥波光里的艳影,温柔的小女子和更温柔的爸爸(林长民曾经也和徐志摩写过情书),如今都成了泡影。院子渐渐沉静下来,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志摩忽然听见——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他听见“轻喟着一声奈何”,却没有说这声音从何处而来。也许在他的心里,已经经历过这世间最惨痛的叹息,冷风下的乐音,何尝不是寂寞少男深夜里的慰藉?

角落里窥探着这失意人的,也许同样是一个寂寞的魂魄。她怜惜这诗人,于是愿意让这院子生出一点温柔,给诗人一点勇气,一点关怀,毕竟,这年轻人的生命,不过也就剩下了9年。

这魂魄已经飘荡了百年,这不是她见识的第一个读书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的北京城是热闹的,四大徽班进京,弦歌高唱,抖扇舞衫,南腔北调,荟萃争妍。

乾隆五十六年的纪晓岚却是悲凉的。这一年四月,他随侍皇帝于圆明园,住在海淀槐西老屋,黄昏时分,墙上的挂瓶忽然坠地,近前观看,发现是挂瓶的绳子断了。回来才知道,当时是,他的宠妾沈五娘死了,临死前她说:“三十年来梦一场。

一切都是梦,包括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纪晓岚很难过,还好,他有朋友老钱。老钱是琴师,脸上长了白癜风,大家叫他“钱花脸”。老钱爱讲鬼故事,三不五时给纪晓岚讲一个,不是女鬼他妈代替女鬼会书生,就是寡嫂窗外捉玉面小人。其中一个故事,是老钱住在石虎胡同遇狐仙——

裘文达公赐第,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文达之前,为右翼宗学。宗学之前,为吴额驸府。吴额驸之前,为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第。越年既久,又窈窕闳深,故不免时有变怪,然不为人害也。厅事西小屋两楹,曰好春轩,为文达燕见宾客地;北壁一门,又横通小屋两楹,僮仆夜宿其中,睡后多为魅出。不知是鬼是狐,故无敢下榻其中者。琴师钱生独不畏,亦竟无他异。钱面有癜风,状极老丑。蒋春农戏曰:“是尊容更胜于鬼,鬼怖而逃耳。”一日,鍵户外出,归而几上得一雨缨帽,制作绝佳,新如未试,互相传视,莫不骇笑。由此知是狐非鬼,然无敢取者。钱生曰:“老病龙钟,多逢厌贱,自司空以外文达公时为工部尚书,怜念者曾不数人。我冠诚敝,此狐哀我贫也。”欣然取着,狐亦不复摄去。其果赠钱生耶?赠钱生者又何意耶?斯真不可解矣。

——《阅微草堂笔记》

石虎胡同的狐魅大约爱美,所以见了丑人,便避而去。做了新帽子,被“尊容更胜于鬼”的老钱拿走,居然也不敢要回。

但又有人说,房子不是闹狐狸,乃是有无法得到超度的怨念女魄,时人传言,经过此地,夜里会听到丝竹之声,其中夹杂有女人幽怨的叹息——这和徐志摩的观感一致。

女人是谁?

有人说是陈圆圆。这大概是因为这宅子曾经的主人是吴额驸,吴额驸便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但陈圆圆干嘛要到吴应熊家哭?两人同病相怜?

我更愿意相信是吴应熊的妻子建宁公主。吴三桂反清之后,吴应熊被绞死,她的长子被缢杀,侄子玄烨一边安慰她“为叛寇所累”,一边却又出尔反尔,把她另两个儿子一并杀死,建宁公主的一生无疑值得一哭。她并没有嫁给韦小宝,而在宫中孤独终老,享年64岁。

她也许更有理由放不下石虎胡同的宅子,在朝鲜人的记载里,她和驸马感情甚笃,两人一道去庙里设醮还愿,夫妇携手,笑语盈盈。

徐志摩搬到这里的前一年,有人在这里挖出了青泥制作的蟋蟀盆,“状极古雅,盆底有'月如’二字印章,即三桂之号也”。吴三桂的蟋蟀盆,也是这府第确为吴额附府的佐证。

倘若这魂魄当真是建宁公主,当她回家时,宅子已经变了样,就像纪晓岚笔记里记载的那样,成了右翼宗学。所谓宗学,是专门教授皇族子弟的官办学堂,右翼是指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宗室子弟情愿就学读书者,入学分习清书、汉书,并兼学骑射。

宗学里有一位叫敦诚的学生,他注意到一个看起来有些落魄的抄书人。此人脸黑,爱吃南酒烧鸭,连捉起身上的虱子来,都是可爱而真诚的。他们很快成了忘年交,敦诚是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阿济格和多尔衮是同胞兄弟,多尔衮正白旗下,有一位骁勇善战的佐领曹振彦,他的五世孙则是这位黑脸小胖子,他的名字叫曹霑,我们更喜欢叫他曹雪芹。

那时候,曹雪芹是否已经开始《红楼梦》的创作?红学家们考证出那是在乾隆九年(1744)至乾隆二十年(1755)之间,曹雪芹的岁数在30-41岁。在小石虎胡同的夜里,当他剪着西窗烛花的时候,也许已经开始酝酿着自己的“满纸荒唐言”。

周汝昌曾经考证:“院里的一株枣树,应该'见过’曹雪芹的。”枣树下,曹雪芹与敦敏、敦诚结成诗社,吟诗挥墨,说古论今,把酒共欢。很多年之后,敦诚回忆起这段往事,充满感情地写了一首诗: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徐志摩住的“好春轩”,恰是当年纪晓岚所描写的裘文达公会客室。

对于小石虎胡同“凶宅”的传闻,市面上愈传愈烈。人们传说,住在好春轩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前明周延儒,在这里接到了崇祯皇帝的圣旨,他拖延到次日,仍然难逃上吊的结局;吴应熊也在此宅被缢死。到了民国初年,立宪派人物汤化龙住了进来,其友田某在此忽然猝死,不久,汤化龙在加拿大遇刺,此时“四大凶宅”的说法已经形成,《时报》上曾经有报道,虽然误传为“石板胡同”,但说的是汤化龙去世之后的消息:

汤家余悸未消,匆匆搬了家。也因为此,才有了松坡图书馆和徐志摩的这段小住经历。

在小石虎胡同的徐志摩,很快找到了人生新方向。他在此地和朋友们聚会,每两周聚餐一次,不仅吃饭,也写诗度曲。这个聚餐逐渐变成了一项活动,甚至结了社,1924年春,徐志摩在好春轩的墙上挂了个手书的木牌,这便是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姓名的“新月社”。

“有一个要得的倶乐部,有舒服的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也就不坏;但这躺沙发决不是结社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不错,我们曾经开过会来,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但这许多会也只能算是时令的点缀,社友偶尔的兴致,决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决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棱角。”

——徐志摩,《给新月》

新月社的成员,当时有胡适、陈西滢、凌叔华、沈性仁、蹇季常、林徽因、林语堂、张歆海、饶孟侃、余上沅、丁西林这些大学教授和作家文人,也有黄子美、徐申如这样的企业界人士,还有梁启超、张君励等社会和政界名流。徐志摩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光辉。他所有的温柔和活泼,都写在了那首《石虎胡同7号》里: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关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我最喜欢“大量的蹇翁”这一段,蹇翁是时任松坡图书馆总务部主任的蹇季常,他最爱喝酒,梁启超曾经评价他“醉来还醒,醒来还醉”。

但徐志摩和蹇翁,同样没能逃脱“凶宅”的诅咒。

1929年,梁启超病逝,蹇念益过度悲伤,很快半身不遂。1930年9月8日,他在石虎胡同家中服安眠药自杀,年54岁。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乘坐“济南号”飞机前往北京,在济南西郊殒命,年仅34岁。

两年之后,1933年6月,新月社宣告解散。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徐志摩

我终究没有去成小石虎胡同,朋友说,那里已经被那高高的挡板遮蔽着,什么也看不到。“没意思,害我白跑一趟。”

她给我看了看拍到的照片,只有一个牌子,证明着那些过去的故事,其余,皆是市井喧阗。

黄昏下,我俩看着手机里那张“小石虎胡同”的牌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听到朋友叹了一口气,于是安慰她:“算了算了别叹气了,我请你吃好吃的烤串。”

她大惊,你神经病啊,我至于嘛,谁叹气了?

你刚刚没有叹气?

没有啊。

我猛然一凛,房间就在这时候暗了下来,窗外,最后一抹余晖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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