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里,向西的求学路有多难走?
丨80 年前的一段上学记丨
- 风物君语 -
《无问西东》上映也半个多月了,
毁誉参半。
西南联大的片段让人唏嘘。
2018 年,西南联大刚好也 80 周年了。
三年前,
风物君的朋友走了一段
当年西南联大学生
从长沙南迁到昆明的步行线路。
路还是那样的路,但也物是人非。
▼
在中国整个现代高校历史上,西南联大是绕不开的一环,它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现代的模样。
1938 年战火蔓延全国。这场战争,也将原本埋首书斋的学者们卷入了政治的漩涡。
▲ 上世纪 30 年代,西南联大的校门。
1
南迁的第一站:长沙
清华将迁长沙,让向来醉心学术研究的西洋文学家吴宓极为烦恼。他曾试图在燕京大学英语系谋个讲师职位,未果;又联系辅仁大学,亦未能如愿。
一直拖拉到十一月初才动身南下。一路舟车辗转,至 1938 年 11月19日到达长沙车站。
▲ 上世纪 30 年代,长沙的红牌楼,大概就在现在步行街的坡子街附近。
清华校长梅贻琦早在 1936 年就有了迁往长沙的想法。那一年 2 月,他与工学院院长顾毓琇等赴湖南,与湖南省主席何健商洽筹设分校,双方签订了合作协议,1937年春,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也向清华承诺,如果有大学迁至湖南,他一定全力支持。
▲ 《无问西东》里梅贻琦告诉学生要真实,大概那样年代里的真实最有力量。
后来教育部决定将清华、北大、南开三校迁至长沙,并在1937年9月10日,宣布在清华大学长沙分校基础上建立长沙临时大学(后文中简称临大)。消息一出,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北大、清华和南开的学生、教师陆续抵达这座后方城市。
1937年10月25日,临大开学,11月1日正式上课。1937年11月24日,长沙遭到初次轰炸。此后敌机隔三岔五飞来长沙。
12月13日,南京陷落。战事眼看紧逼而来,人心更加浮动。各校园已然划分出了主战派、读书派、彷徨派……舌战、壁报,争论不休。 1938 年临大最终于1月19日宣布迁往昆明。
因为那里偏远,但是并不过分闭塞,而且还有滇越和滇缅两条路通往国外。且云南距离日本最远,但与香港、上海及西方的联系又十分便利,是较为理想之地。
▲ 昆明西南联大学生宿舍一角。
2
入滇的路有两条,
一条陆路,一条水路
千里之行,自湖南始。
去云南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走陆路的湘黔滇旅行团。他们从长沙出发,步行至昆明。另一条是走水路曲线入滇,他们从香港渡海到越南,再经滇越铁路进云南。
/ 湘黔滇旅行团 /
1938年2月13日,临时大学的学生们涌向布告栏,查看入选旅行团的成员名单,一见到自己的名字,便狂喜大叫。的确,许多人已经预感到一个历史性的重大时刻即将到来,他们希望自己全程亲历。
▲ 参加步行的教师共11人,组成辅导团;此外还有一个三人广播组,一个医疗组和一个财务组。清华著名文学研究专家闻一多、北大著名化学家曾昭抡、清华地质学家袁复礼等人也加入了教师志愿者团队。
/ 过了晃县(今新晃)才算走出湖南 /
过常德,由桃源至沅陵,从湖南去往贵州的路,他们走了五天半。
到了沅陵,雨雪冰雹耽搁了旅行团 6 天时间,等到天气晴好他们才乘车抵达了晃县(今新晃)。过了那里,才入贵州。
2015年7月9日,新晃老城区,县史志办主任胡爱国站在潕水河边,朝对岸一指:“看,对面那片沙滩,就是旅行团的师生当年举行篝火晚会的地方。”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对面只有一排陈旧的房子引人注目,河滩既不空阔,也不洁净。我相信当年他们确乎在这里欢腾过,因为潕水直到现在看来,仍然清秀宜人,何况费尽曲折终于来到这里,意味着马上将要进入黔境,意味着行军已经完成了1/3的路程,总要庆祝一番吧。
高速公路与铁路正好形成一个夹角,夹角里面是原来的繁华街道——小河街,小贩、“窑班”(妓女)的聚居地,昔日由鼎沸人声和日常生活构成的热闹,被如今冷酷的机械噪音取代了。
1936年,仅新晃县龙溪口经营的绸缎、布匹、花纱、百货、粮食、油盐、南杂、医药、文具、金号、牙行、筵旅等行业商店就已发展到420余户。
抗战爆发后,大片国土沦陷,战火蔓延至雪峰山麓,流亡人口大量涌入晃县县境。沦陷区的新闻、金融、工商企业、伤兵医院等机构也陆续迁入。
城镇固定人口由几千人骤增至三万以上。一时间商业经济繁荣,并刺激了手工业生产发展,远在四川、成都、重庆和贵阳、遵义、思南、镇远等地商人也纷至沓来。造成全城(龙溪口、老晃城、新晃城)大街小巷无一空屋,租金猛涨,形成一派“战时虚假繁荣”。
/ 贵州的路与桥 /
新晃一过,即是贵州玉屏。本以为两省交界处会有界碑标识,特地停车查看。
没有。
只有公路旁竖起的一块巨大牌子,写着欢迎进入贵州玉屏。这一段的320国道,也就是原来的湘黔公路,被沪昆高速和湘黔铁路夹在中间。
旅行团成员留下的记述中,几乎都提到了贵州挥之不去的细雨,湿漉漉的山崖。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盛开的红白罂粟花,灿烂到诡异。鸦片在市场上公开售卖,老少都吸食这种毒品,身体孱弱不堪。临近的晃县(新晃)有两处贵州飞地——曹家溪和贵州街,专门设了“厘金局”征收鸦片税。现在当然看不到这种植物了。
我们在一个叫“青溪”的小镇略作停留,从这里到镇远140里,如果走一条更老的盘山小路,则仅90里,这是一条旧的官道,迂回曲折,旁倚峭壁,下临深渊,加上下雨路滑,旅行团走得极其艰难。尽管毅行已月余,爬山早已不在话下,但每逢遇到这种见首不见尾的峭拔山路,同学们还是忍不住抱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从镇远去施秉途中,省道306线施秉至青溪五里牌处,我们见到了中国西南地区最早的公路立交桥,鹅翅膀。
▲ 这里曾经是湘黔驿道必经之地,由两座800米高的高山围绕,山势陡险,难以攀登,两山犹如天鹅展开双翅,紧紧护卫着关卡隘口,故得名“鹅翅膀”。摄影 / 王砚
1935年修建湘黔公路时,这里山势险恶,修公路是个最大难题,后来,留学日本,毕业于京都早稻田大学的赵柔远工程师采用了中国传统石拱桥建筑技艺,因地制宜,利用顺坡就势、路桥穿错、立体交位等方法,公路从桥上通过后旋复往左呈螺旋状,回绕至桥拱石穿过,形似立交桥。
在当时,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
贵州多山,山势高耸,河流落差大,水势亦湍急,于是路与桥往往成为奇观。
这座桥至今仍能通行。桥下河流是沅水的上游,名清水江。江上有小洲,洲上巨大的水磨亦能缓慢工作。
2015年7月12日,我们到达富源县城东南的胜境关,抬头凝视牌坊上“滇黔锁钥”四字时,心知由黔入滇的旅途即将展开。它是自元、明、清三个朝代以来,数百年间由黔入滇第一门户,被称作“入滇第一关”。
高原上的阳光灿烂明亮,天气越来越热。再也不见贵州上空厚重的阴云,脚下的土地呈现出赭红色,这是云南特有的颜色。
1938 年4月,队伍最终走到市中心三市街与金碧路汇处的金马碧鸡坊时,晴朗湛蓝的天空,大风和尘土,飞檐翘角的牌坊……刹时让许多人恍惚身处北平。
但重回北平,却是八年之后了。
▲ 1938年8月,西南联大多位教授在昆明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右下为梁、林子女梁再冰、梁从诫)
/ 曲线入滇:坐滇越铁路进蒙自 /
这只是西南联大师生的一部分,更多没能步行入滇的学生选择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
/ 从长沙到香港,焦灼难耐 /
1938年1月23日,吴宓离开南岳圣经学校,返回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
从新年之后,他开始全力筹备由香港入云南的各项事宜。大约有800名师生选择了这条比较安全的由铁路-海路交替的入滇线路:从香港搭乘海轮至越南,再转乘滇越铁路,至昆明。长沙至广州的火车票已经定好,2月12日晚即启程。未及出发,2月7日,日机又来轰炸,投弹于长沙北门外的飞机场等地,死伤数十人。
在广州,他们也遇到过空袭,无碍。不过,乘船至越南海防时,学生们听闻云南正流行“大脖子病”,吓得他们赶紧冒着酷暑去买海盐,塞满了行李包。
当火车从越南出发,沿着滇越铁路线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从海防、河内攀上红河谷。
▲ 火车从河口进入云南山区,山坡陡峭,不时经过水声哗哗的瀑布,穿过177个隧道,最后现身云贵高原。摄影 / 王砚
他们在开远停留了一宿,第二天晚上,火车才喘着粗气抵达了昆明。500余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三天时间。
/ 坐米轨走进云南 /
2015 年7月14日,我们来到滇越铁路的中心段,位于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蒙自草坝镇的碧色寨。这是进入昆明的必经之地。
▲ 远处青山背景下,一座淡黄色法式小站,“碧色寨”三个红色的字镶嵌在铁路火车站倒班房侧面的墙壁上,铁轨蜿蜒至大山深处。因为铁路,它成为了云南进出口贸易的重要集散地。摄影 / 王砚
如今,这里只有站台上那只不知停在哪个时代的钟,依旧向世人证明自己来自遥远的巴黎。
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被临时设在了蒙自。这主要是因为校舍入不敷出。北大校长蒋梦麟通过一位朋友介绍,去蒙自考察了一番,发现原蒙自海关大楼和法国领事馆在1910年开通滇越铁路并建成通往蒙自的支线以后,都搬到了小城的火车站附近,这样原先的房子就空出来了,而且环境很不错。
最重要的是,它有铁路与外界相连,城镇亦很小,若有空袭,撤离很容易。就这样,文法学院的师生在蒙自一共呆了4个月(1938年5月-8月)。
无法想象七十余年前,它仍只是一座人口仅一万余人,处在半蒙昧状态的边界小城。在当时的城里,只有一条可成为公共生活中心的街道,街上只有一家银行、一个邮局和几家商店。每月两次的赶集才让它不至过分沉闷,人们把货物铺在路边,苗民和彝民用手势比划着讨价还价。
联大租用了当地富有的锡商周柏斋的公馆一部分作为女生宿舍,男生宿舍则比较分散。
我们在南湖附近找到了这栋保存完好的公馆,它的主体如今是一座私人博物馆。
“那当年的女生宿舍楼在哪里?”看过了那些收藏的印章字画后,我问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作人员。
她耸耸肩,“没有开放,还要维修。”说完用手指着用砖封砌的隔壁一栋小楼的尖顶,“那就是。”
只能从临街的一面抬头望望紧闭的窗户,只能想象。
教授们有的住在歌胪士洋行(现已成西南联大纪念馆),这是一位犹太希腊商人的私宅,闻一多就住在二楼,他依旧一心钻研学问,极少离开书斋,为此赢得“何妨一下楼”的雅号。吴宓住在海关,宿舍狭小,住了六人,严重扰了他的清静。
以今日蒙自的景观,极难显示当年文法学院在短暂四个月中聚积的影响。
但,当年教授与学子们来到这里,并不是只为了享受这块僻远之地给予的宁静。他们总是会将自己的命运与南宋知识分子相比较,却又充满了奋进。冯友兰曾说:“我们遭遇了与南宋同样的命运,被异族驱逐到南方。但我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哲人、作家和学者济济一堂。”
学生们的激昂之气更是打破了小城的保守僵化,七七事变一周年纪念日,他们在全城发出了抗日的宣言。到了春节时,蒙自家家户户门上都张贴着以抗日为主题的对联。
这种改良运动不仅发生在政治教育领域,甚至还进入了公共卫生领域。刚来蒙自时,几乎所有师生都对当地数量奇多的苍蝇惊骇万分,每个餐馆都是一片黑压压,当他们提出抗议时,满不在乎的老板还会大口吃饭,表示饭菜没有问题。
可是学生们迅速发起了“灭蝇运动”,海报、漫画随即而来。尽管师生们收拾行李离开时,蒙自的苍蝇并没有减少的迹象,但餐馆的老板开始用薄纱遮盖食物了,当地男女同校的中学已建立,少数年轻人开始报考像联大这样的大学。
师生们很难忘记发源于蒙自的过桥米线,而当年没有图书馆、博物馆和电影院的小城蒙自,也同样留下了从北方而来的一群知识分子带来的现代文明气息。
文丨王砚
本文黑白图片源自历史资料
编辑丨逸骁
图编丨鲸鱼
设计丨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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