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妙笔处处耐寻味,启人心智涤性灵

文学,反映历史、表现社会、展示人生,往往具有陶冶性情、开阔眼界、充实心灵的作用。

一部《红楼梦》,是作者对人生体验的真诚分享;我们走进红楼,既是对生命真谛的叩问与探索,也是对社会规律、历史价值的深思与感悟。

捧读红楼,随着情节的曲折盘桓,伴着人物命运的坦顺险逆,感受着喜怒哀乐惧,会被一处处妙笔带至幽深曲径,时而思索玩味,时而脑洞大开,时而忍俊不禁而拍案称奇。

黛玉、宝玉

第3回 林黛玉进贾府,写到宝玉听到林妹妹没有玉时立即发作痴狂病的情形:

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又哭着说: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今人皆为拥有稀世之宝而自傲,而宝玉却因独有美玉而懊恼。这除了他有着可爱的不知自贵之本性外,还说明他天生存有孤独之感,潜意识中便有种想融入众人的渴望,不愿自己成为遗世独立的“另类”,哪怕是红尘中一块晶莹通透的美玉。

贾宝玉的这种天性蕴含着什么深意?

按照《红楼梦》取材于作者家世之说,我们也着实同情曹雪芹的不幸遭际

他十二三岁经历抄家变故,按清律,被抄家者以下三代都不准进入仕途。曹雪芹出身书香门第,天资聪颖,知识渊博,若走科举取仕之路,很有胜算,但英雄无用武之地,如同被弃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日日兴叹,夜夜悲号,心中怀有无尽的哀怨与痛苦,心头笼罩着巨大的人生荒诞与幻灭之感,于是愤而著书,一浇心中块垒,写出了呕心泣血的《红楼梦》,无意中站到了中国文学艺术之巅,向世人验证了“苦难是生命之盐”这一千古命题。

曹雪芹在书中说那块顽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哪里是无补天之材?明明是有才而没机会入仕以实现人生抱负。多么痛的难言之隐!多么深的孤独之感!所以才有了那似傻如狂的放浪形态。

宝玉摔玉

第4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那门子对贾雨村又是使眼色,又是谄媚地笑,又是拿“护官符”,又是献计策,忙得不亦乐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落得个被发配边关的结局,生命难保,吉凶莫测。

门子的最大失误,是他制造了一个悖论——

他想通过帮助贾雨村判案,得到贾的感恩和提拔。然而,门子引导贾雨村明哲保身,胡乱判案,等于让他对不起昔日恩人甄士隐,也就是让贾雨村变成背信弃义之人,结果自己最终又遭到贾的背信弃义!

从某种角度看,门子和死到自己手里的商鞅差不多。当然,才能、气度、境界方面与商鞅不可同日而语。

门子与贾雨村

第5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宝玉在宁府玩耍,困了,秦氏便引他去午休。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贾母见多识广,看人很准,她喜欢秦可卿的“极妥当”“安稳”,然而接下来写到秦可卿的卧房却是如此笔墨: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对一个贾母都觉得妥当放心的人,作者却用这种轻佻调侃、“极不妥当”的笔调来写,初读至此,很是惊讶,大惑不解,而这种写法在整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书中也仅此一例。

就连最熟知作者写作套路的脂砚斋,也感到莫名其妙:

“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

这样写,到底为什么?

秦可卿卧房

抛开常见的以环境衬托人物性格的说法,可试着从三方面理解:

一是秦的卧房摆设是从睡意迷蒙的宝玉的视角来写的,宝玉当时正处于少年青春朦胧期,平时又看了一些闲书,尤其是小厮茗烟从外边帮他偷偷带进来的“禁书”如《西厢记》《牡丹亭》《太真外传》等存在心里,加上一进来被香气一熏,眼饧骨软的,便虚实不分,产生了错觉。

二是作者这样写,是将秦的卧房与上文宝玉不喜欢的挂着劝人勤学苦读的《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联的上房内间形成对比,突出这时的宝玉贪玩不爱学习的心态。

三是为下文写梦游太虚幻境作铺垫。曹雪芹所处的清朝康雍乾时期,是提倡“灭人欲”的宋明理学仍在流行的时节,作者要从“正经”的笔墨写到在当时看来“很不正经”的事情——兼美授宝玉以云雨之法,这中间如果没有适当过渡的话,很难让人理解接受,会被看成淫书(其实红楼写成后有很长时间被列为禁书),所以就需要一个铺垫,于是出现了这种看似轻佻与调侃的写法,就当是给时人的心理打了一剂预防针。

另外,还有种说法,乾隆帝让人大肆修改了红楼的后40回,对前80回也动过手脚,很有道理。

秦可卿

在艺术手法上,这是红楼常用的“一声两歌 一手二牍”写法即“隐复”之笔的具体体现。

关于运用“隐复”之笔的原因和表现,刘永济先生在《隐秀》一文中,这样阐述:

“作者之情,或不敢直抒,则委曲之,不忍明言,则婉约之,不欲正言,则恢奇之,不可尽言,则蕴藉之,不能显言,则假托之,又或无心于言,而自然流露之,于是言外之旨,遂为文家所不能阙,赏会之士,亦以得其幽旨为可乐……”

说白了,“隐复”的表现手法和现代修辞学中的“双关”和“隐喻”相似,说着此事,又指着彼事,口说这里,眼看那里,同时关注两个方面甚至多个方面,从多角度运思来表情达意。

说到这里,再回头看看对秦可卿卧房的描写,寓意就更容易猜了。表面上写室内陈设,暗下里透露出秦可卿的身份、喜好、性格以及贾宝玉的青春意识觉醒等内涵,使文本呈现出极具弹性的放散态势,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和审美思考,进而感受文学的流光溢彩和无穷魅力。

秦可卿

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写得特别好玩,为塑造宝玉形象作了隐秘铺垫。

贾政见宝玉诗心锦绣,口吐莲花,心中暗暗欢喜,但表面上却谦虚之至,一味贬抑打压,对于宝玉的张扬不逊,更是呵斥连连,甚至看到潇湘馆翠竹幽清、清泉盘旋、适合读书时,也会从心中泛起宝玉不喜读书带给他的忧烦,使本该轻松的“游山玩水”节目,搞得有些硝烟弥漫,令人心跳加速。

奇怪的是,在如此恶劣境况下,宝玉的才华居然没耽误发挥。出口就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就是在父亲的呵斥声中,宝玉又吟出“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的绝妙诗联。他拟的匾额对联,在元春省亲时得到称赞并大都得以采用保留。

从这里看,宝玉的诗才可谓卓落不群。

宝玉大观园拟对联

这时问题来了:才华闪烁,抗击打能力倍儿强的宝玉,在参加后来的赛诗活动如海棠诗社、菊花诗社时,几乎次次落选,倒数第一,这是为何?

以前一直认为拿宝玉的诗才平平来衬托钗、黛、云、探等人的诗才高超,可几次三番阅读红楼,感觉这种认识与上述描写不符。思虑同三,一下子顿悟:

莫不是宝玉故意在姐妹们跟前示拙现笨?

同时,还要装得很像,不然,被冰雪聪明的黛玉们瞧出就不好玩了,弄不好还严重挫伤了女孩们的自尊心与好胜心。这倒是很符合宝玉惯于做低伏小、坏事往自己身上揽、以服务于女孩们为荣、百般千般哄她们开心的特点。

其实,作为大观园中唯一男性公民的贾宝玉,在金陵十二钗,无论正钗、副钗还是又副钗中一直起着不可替代的调和作用,对姑娘和丫鬟们极尽自己所能事,呵护她们,关爱她们,俨然一护花使者,使大观园增添了许多灵动与欢乐,诗意与美好,为一曲青春挽歌晕染上温和人性的柔光。

宝玉向黛玉道歉

红楼开篇写到“还泪”一说,作者还真把“哭”给写绝了。略举二例。

先看29回 主仆对泣图——

袭人见他两个(宝玉、黛玉)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哈,一幅多么温情和谐的主仆对泣图!小儿女在一处玩,因气恼因伤心因误会因感染而哭是常见的,没想到人家袭人是思量着该哭才决定去哭,还哭得那样真诚真性,那心思竟是如此体贴、细腻和缜密,真让人涨知识,叹为观止!

袭人

再看30回中黛玉的“哭中偷闲”,更有意趣——

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呵呵,吃醋惹事的黛玉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满腹的爱意萦绕,爱在心而口难开的羞涩,因吃醋引起的恼意刻薄,因拌嘴放狠话引起的伤心落泪,因伤心落泪而引发的身世凄凉之感和人生飘泊之悲,尽付这一次次与宝玉的吵闹中。

没想到黛玉在这忘情的“哭”中,还忙里偷闲,担心宝玉哭湿了新衣服的袖口,为宝玉转身拿帕,一摔,然后照哭不误。

真是神来之笔!

林黛玉

这炉火纯青的细节,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既符合黛玉爱干净的习性,又写出了黛玉怕宝玉新衣脏了挨骂的担心,满满的爱意暖情。

这种吵架在书中俯拾皆是,越吵越增进感情,越吵越逼着说出真心话。果不其然,到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那一章节,二人就相互引为知己,情定了终生。

让人悲感的是,第49回,黛玉对宝玉说:“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读到此处,我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在宝玉、宝钗成亲当日,黛玉还泪完毕,泪尽而亡。

黛玉

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由作者的初创和读者的“二度创作”共同完成。

《红楼梦》就属于这种好作品。它以巨大的隐喻性、暗示性向读者敞开怀抱,吸纳人们走进去,品味、猜测、解读、感悟,又让读者带着各种收获走出来,走出了规模宏大的“红学”团队,与西方“莎学”形成对峙相映景象,实为中西文学史上一大盛事。

毛主席说:《红楼梦》我至少读了3遍,我是把它当历史读的。

蒋勋说:我至少把红楼读了二三十遍,是把它当佛经来读的,因为里面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红楼金钗

《红楼梦》在被人阅读、窥察的同时,也打量着人的素质高下、情趣雅俗,进而给予相应的影响。

我们走进红楼,“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红楼也走进我们,温情陪伴,布施美好。

蓦然发现,身边不乏善感纯真的黛玉、现实精明的宝钗、率真活泼的湘云、巾帼不让须眉的熙凤;甚至发现自己身上也有着书中人物偶尔表现出来的不足和缺陷,进而自我警醒、自我修练、自我完善,趋向生命的喜乐与静定。

所谓:妙笔处处耐寻味,启人心智涤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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