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学说逐渐消失?不,它只是在董仲舒的帮助下潜伏了

如果墨子和孔子在一个朋友圈,两个人看着对方的发言,能打起来。孔子说:“君子就是要以义为最优先”,但他还说:“义从哪来呢?从礼而来(礼以行义)”,而礼又是什么,大家就都很熟悉了。

墨子如果给他留言说:“不对,一人有一种义,百人就有百种义,每个人的义都不同,各有各的道理,跟礼有什么关系(逮至人之众,不可胜计也。则其所谓义者,亦不可胜计)?”

就这一个问题,能打出人命来。何况还有别的。

孟子和墨子也不对付。孟子严肃批驳过墨子的一个核心观点,兼爱。 孟子说:“怎么可以兼爱呢?这跟率领野兽来食人,使人变成野兽有什么区别?”他始终相信人的天性就是爱亲的不爱疏的,爱近的不爱远的,即爱有等差。

宗师辈如此,弟子辈也是如此。有一个人称巫马子的儒生问墨子:“先生兼爱天下,也没见有什么好处。我是不可能兼爱的,我爱邻国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超过爱邻国,爱乡党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超过爱乡党,爱双亲超过爱族人,爱自己超过爱双亲,越亲越爱。所以我只能杀彼以我,不可能杀我以利。”

这段记录偏偏记录在墨家的著述中,见《墨子·耕柱》,因为墨子对巫马子的驳斥非常有力。他是这么说的,要是巫马子把自己刚说的这一套拿出去推广,只可能有两种结果,要么赞成、要么反对,赞成的人个个损人利己,这个“人”当然也包括巫马子;反对的人自不用说,要治巫马子一个“妖言惑众”。那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损巫马子来利自己,他可就要活不了了。

两派的口水仗打了不少,梁子越结越大,只好各自退圈,另外建群了。之后的发展轨迹也是大相径庭,一个走上层路线,另一个在基层建游侠组织,搞搞科学实验,并逐渐走向式微。这是件很遗憾的事,从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出发,似乎墨子的兼爱、非攻更可爱一些,这简直就是两千多年前的人人平等的《人权宣言》,比法国和美国的同类思想早了近两千年。更何况从小玩的《轩辕剑》系列,也留下了不少对墨家黑科技的好感值。墨学怎么就式微了呢?其实细究起来,也不尽然。

两派命运的转捩点,当然只可能是在董仲舒时代。董仲舒献《天人三策》,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历史课本上的常识。但课本没说的,是董仲舒的这套学问其实是混合体,里面还真有不少墨家学说的影子。要不然胡适也不可能这么说:“儒教的大师董仲舒便是富于宗教心的方士,他的思想很像一个墨教信徒,尊信上帝,主张兼爱非攻。”

一个墨教信徒最后促成了独尊儒术的学术局面,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们先来看看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董仲舒首先定义了什么是道,很简单,就是通往理想政治的道路。关于什么是道,各派的观点各有不同,但关于什么是理想政治,大家的看法其实是类似的,大河有水小河满,人人有肉吃,有衣穿,有自由行,国富民强。这条道路虽然不能直接被认识到,但可以通过种种迹象来判明自己是稳步向前还是误入歧路。

这种用来辅助判定的迹象不是指示标志,而是天人感应的祥瑞和凶兆。董仲舒说自己仔细研究了《春秋》,找到了不少这种例子,周朝、燕国、宋国都有。分别来说一说。

周天子宣王想杀大臣杜伯,杜伯临死前发誓三年内必让乱杀人的周宣王尝到教训。一晃三年过去了,周宣王照例巡狩,正开心呢,突然空中风云变色,一辆白马素车从空中出现,车上的御者红衣红冠,手持红弓红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弓射箭,离弦之箭雨骤风急,直接洞穿周宣王的胸膛,白马素车随即消失。缓过神的随从们很久才反应过来,车上坐的不正是三年前被杀的杜伯吗。

燕国发生了类似的事。燕简公要杀大臣庄子仪,庄子仪也发了类似的誓言,三年后,燕简公出行,只见庄子仪手持红棒立于道中,待觑清来人正是燕简公,身形一动,倏忽而至其眼前,一棒就将其打死。

宋国的事特别一点。宋文公手下有一个叫作观辜的祭祀官。有一天,一个厉鬼附身在巫子身上,责问观辜:“你怎么能胡作非为,不尊祭祀的成法呢?这是不讲政治的表现,说明你政治站位不高,四个意识树得不牢,理应受到惩罚。我最后问你,是你们国君不敬鬼神,还是你观辜贪污受贿?”观辜非常硬气:“我们国君还很年幼,他懂得什么。这都是我一人所为。”巫子再不听他废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抄起船桨就把观辜打了个稀巴烂。

董仲舒举了好多例子,跟汉武帝说:“您看,我研究《春秋》好多年,得出一个结论,鬼神就在我们身边。如果不好好开车,把车开到了歧路岔路上,上天就会降下各种各样的灾祸予以警示,要是不听,就会有更多更大的灾祸袭来。”

听起来还挺有逻辑的,毕竟这是董仲舒苦思冥想,修补了若干逻辑漏洞提出的天人感应新说。而需要注意的是,他修补的可不是儒家思想,而是墨家思想。儒家是历来不爱讲鬼神之说的,而董仲舒举的这些例子,又的的确确是出自《春秋》。有人会问,《春秋》是儒家典籍,怎么会有这些鬼神论呢,我怎么没读到?其实董仲舒所举的《春秋》,不是孔子编定的鲁《春秋》,而是其他各国的《春秋》,可见各国的史书在当时都是叫这个名字,只是没有流传下来罢了。

那么董仲舒又是在哪里看到这些例子的呢?答案是《墨子·明鬼》。《墨子》里可是没少列举鬼神之说,目的是为了教导大家信奉鬼神,不要学三代以降的先人们胡作非为。但《墨子》里的这一套,大家是不太信的。因为如果真如他所说,鬼神的报应如此灵验,怎么礼崩乐坏的时候,没人真见过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逻辑漏洞,而董仲舒研究了多年,要弥补的,正是这个漏洞。

董仲舒采用的办法,是把墨家的神道设教理论拿过来,将之玄虚化,使它很难在理论层面被驳倒。他的逻辑是百姓都追逐利益,就像水总是流向低处,必须有人用教化的堤坝来引导他们,唯一有资格兴教化的人,就是受命于天的天子,而天子的教化好不好,就直接反映在天道的反馈——祥瑞或灾殃上。这套逻辑几近无懈可击,观点介于儒家与墨家之间,是一次了不起的政治理论创新。

董仲舒把这个漏洞圆上,用有道明君、天人感应的理论代替了墨家的明鬼思想,汉武帝一看非常高兴,也就欣然接受了。因为他给了以前的黄老之说给不了的东西——合法性。但这种合法性是有毒丸条款的,那就是做的太过分,会被老天惩罚哦。其实这套逻辑,本来也来自墨子。墨子经常嘲讽儒家言必称尧舜禹三代,但他自己是最喜欢提明主的,而且对明主非常好,要求大家“尚同”,简单的说就是凡是上面的指示要无条件听从,凡是上面的意见要无条件地贯彻执行,“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

“赏贤而罚暴”的鬼神论和“尚同”思想,被董仲舒混合在了儒、法学说中,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看到这里,是不是有人已经发现,墨家的学说也不像自己宣扬的那样兼爱,墨子本人又是推崇明主又是主张纳贤,还要大家像爱自己的老婆一样爱大家的老婆,那不是说不通吗?难道大家都平等,但其中有一些特别平等?他不主张天命,但偏偏推崇鬼神之说,难道我们所在的不是人间,是地下城?

他的兼爱表面看是人间大爱,但冯友兰先生一阵见血地指出:“(兼爱)成了一种投资,一种为自己的社会保险”,哪里是什么大爱,是功利主义的助人以自助罢了,墨家学说在实践上的衰微,是这套互助组织的玩法不容于世了。表面看墨家学说式微了,但它的其中某些部分其实一直活着,只是不再是纯净物,而是混合物,所以不容易分辨。大可不必为它的式微而惋惜,就像根本不需要为它还留存着而高兴一样。

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只有两个,一是大家都认为“君不惠,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是乱世根源,怎么就渐渐走上了分歧颇大的不同道路,结果主张兼爱的渴求明主,比如墨子;满口礼义纲常的却主张民权,比如孟子。它们的混搭是逻辑问题还是别的问题?为什么不能自洽,最终被大卸八块,混合在了一起?

二是为什么非要把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中的这些部分拎出来,杂糅在一起,在里面填上一点私活,才能公行于世,为什么不可以是沿着某条理论道路,扬弃不足,阐释深入,与实践相结合?是这条路行不通,还是在此之前,就已经没有了这种宽松的实践土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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