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生:小舅的大厂
小舅是我从小就崇拜的人,因为他是我们那一大家子第一个走出农门的人。而且他参加工作后的单位也是我小时候很羡慕的地方,焦化厂,在我们县应该是最大的企业了。
至于我羡慕的原因,居然源于一种冰棍。小时候,在农村赶集,大热天最渴望的就能吃到一根根冰棍。在集市嘈杂声中,“焦化厂冰棍,焦化厂冰棍”声音清脆悦耳,能准确传入你的耳朵,萦绕很久,直到你终于抵制不诱惑买一根解馋为止。
舔着冰棍的时候,幼小的心灵就会浮想,焦化厂是多好的一个地方啊,居然还生产冰棍,能在那里上班真幸福。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民和工人的身份简直是一道鸿沟,不像现在,基本上都是一个词“农民工”。那时候农民就是农民,在田里劳作,吃自己种的稻子和蔬菜,而工人可是吃国家粮的!
吃国家粮,多光荣啊。隔壁张叔,只是铁路上的一个巡道工,家里率先买了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他家就成了小电影院,邻居们都去他家看电视,一声声恭维声入耳,张叔的父母可是倍有面子。邻村的李伯伯,听说在城里一个单位烧锅炉,儿子不到二十岁,前来做媒的就踏破了门槛,因为听说能接班,将来也是吃国家粮的。至于百货大楼营业员,公交公司检票员,那更是体面得很,这些人回到乡下,连老人都要谄媚着脸先给他打招呼,人家身份不一样啊。
我的小舅舅就是这样一个吃国家粮的,而且还在焦化厂上班,我能不羡慕吗?
那时候可没什么私气,要想去城里上班,要么等父母退休了,子女去接班,要么通过一些过硬的关系,走后门进去。而我小舅不是,他是自己考出去的。
小舅有多小呢?比我仅仅只大两岁。小舅的学习成绩特别好,在我们那农村初中每次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但那个时候,农民家的孩子第一志向不是考大学而是考中专,跟现在完全是反过来的。
原因很简单,那是大学和中专都是包分配的,在农民看来,大学和中专只要考上来都是吃国家粮,考上中专还能先出来工作三年,为家里挣钱。如果考大学的话,还不知道将来考不考得上,考上大学出来后比考上中专好在哪里,农民们弄不清楚,也想不了那么远。
我舅舅就这样考上了我们那个市的财会学校,那时候外公家全家可高兴呢,终于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
我比我小舅只小两岁,也就晚两届,但我读书没有他厉害,我没有考上中专,不得不很郁闷地去读高中。在我读高中期间,小舅中专毕业了,就分配在了焦化厂,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地方。
我第一次进焦化厂,是在我高考考完之后。反正也没什么事情,我也不急着回乡下老家,县城里也唯有小舅一个亲戚,就去找小舅。
焦化厂其实还不在县城中心,走路到那里要半小时,我坐了个三轮车,大约10分钟就到了。
到了焦化厂,我才知道这个厂真大啊,医院,子弟小学都有,小舅工作的单位就是焦化厂的职工医院,工作岗位是财务。
我去的时候,正将近中午,小舅赶紧招呼我吃饭,把我带到一个叫“工友之家”的餐馆。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式下馆子,还颇有点紧张,小舅倒是轻车熟路点了三个菜,外加一瓶啤酒。这也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总感觉是一股潲水味,味道怪怪的。
吃完饭,小舅叫了一声:“老板娘,结账!”
“刘会计,你的单已经有人买了,喏,隔壁桌的老张替你买了。”老板娘说。
旁边桌的一个中年男人马上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刘会计,小意思,这是外甥吧?进来一定是大学生呢!”
小舅说了声谢谢就带着我出了门。走了没多远,发现那个姓张的中年男人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刘会计,我那个住院的单什么时候能帮忙报一下?”
“很快了,很快了。”小舅头带着我一起往前走。
那年秋天,承老张贵言,我去了北方上大学。放寒假的时候,我坐火车回湖南老家,火车站刚好就在焦化厂旁边,所以,下车后第一站,我就去了小舅家。
湖南的冬天真冷,寒风夹着水汽往你身上扑,这种湿冷真不好受。可小舅家很温暖,因为家家铺有煤气管道,煤气任烧。炼焦有一种副产品,就是煤气,大厂职工,理所当然的烧煤气不要钱,各家各户连煤气表都没有。天气冷,人们直接把煤气阀门一拧,点着了烤火。
吃国家粮的人,日子就是好,我不由感叹道。
小孩上学有子弟学校,生病有职工医院,出门有工厂厂车,洗澡有公共澡堂,反正只要你不出工厂大门,自己基本上不要花钱。
后来因为我工作了,很少回老家, 时间一晃就过去好多年。
2005年,我也在南方小城工作了6年了。一天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这是你舅舅的电话号码,他现在在深圳。”
什么?舅舅来深圳了,是过来出差吗?
我马上打电话给小舅,在电话里小舅告诉我,他来深圳打工了。
我吃了一惊,在那么好的大厂工作,为什么还出来打工?
小舅告诉我,大厂倒闭了,员工都遣散了,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南下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做会计。
哦,这么好的厂也会倒闭,我想不明白。
后来,我妈告诉我,小舅的大厂效益越来越差,先是发不出工资,最后破产改制,工人遣散。
又过来一两年,焦化厂又开始生产了,从国有企业变成民营企业,原来的一个副厂长,变成现在这个厂的老板,国家干部摇身一变成了民营企业家。
变成民营企业以后,大厂的子弟学校,职工医院全没了,煤气也不能随便烧了,貌似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风光。
要什么风光?我妈告诉我,工厂现在这个老板有三个老婆,生了八,九个小孩,过年的时候带着老婆们,孩子们一起回家,在家乡乡亲们面前特别长脸。
这才叫风光,我妈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