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死了一只羊，然后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这是自己看过第三部万玛才旦的作品。第一部是《塔洛》，很喜欢，还去写了一篇长影评（黑白影像传递的并不仅仅是故事本身），第二部是《静静的嘛尼石》，就片子本身的质量而言，比第一部《塔洛》还要更出色一些，但是说到落笔写出来，难度自然也要大一些，所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如果就导演的拍摄顺序而言，《静静的嘛尼石》其实要更早一些，短片版拍摄于2002年，万玛才旦如假包换的处女作，长片版拍摄于2005年，然后十年后才拍摄了《塔洛》。

再然后，就是2018年出品的这部《撞死了一只羊》。

有的电影，看完之后很快就可以归类为哪一种类型，进而总结出观影感受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但是万玛才旦的作品却不是这样的，强烈的，浓郁的，具有极高个人识别度的影像风格常常凌驾于故事情节本身，成为影片的招牌特色，其次是片中无处不在的隐喻，内里藏着导演欲言又止的心思，第三才是影片的故事情节本身，这样的顺序会给人一种感觉，故事只是作为承载影像风格和隐喻的容器而已。而且最令人感到迷恋又或者迷惑的是，这样的顺序使得每个观众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电影，若是观影之后彼此交流一番，遇到鸡同鸭讲，风马牛不相及，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撞死了一只羊》同样如此。

乍一眼望去，故事的结构并不复杂，简单到压根谈不上是剧透，你可以一眼看到底。

奔驰在青藏公路上的长途司机金巴驾驶着货车，意外撞死了一只羊，他决意超度亡羊。同时在孤独的藏地公路上，他还偶遇了来自康巴的杀手金巴，了解到这位与自己同名的汉子，是要去报杀父之仇。

两位金巴就这样相遇了。“撞死了一只羊”而心怀歉疚的司机金巴，挂念着杀手的复仇，决定前去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杀手金巴却出乎意料的消失了，司机金巴继续上路，却在无垠的高原上，做了一场梦，化身为杀手完成了复仇。

当然中间还有美艳的老板娘，耿直的卖羊小贩，好久不见的情人和来去匆匆的路人。

如果单纯的从“看故事”而言，假若在观影的过程中把自己彻底放空，晃晃悠悠的随着导演的镜头到处游游荡荡，其实还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个故事的背景都放在了藏地高原的缘故，即使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种慢悠悠的味道，动作慢，语速慢，情节推进的同样是慢吞吞的。如果同样的故事换成了内陆的环境，恐怕要忍不住拉动进度条了，但是换成万玛才旦的摄像头，身为观众的我们，倒是不妨放松下来，体会一把青藏高原的节奏，尤其是对于那些去过西藏的人，这不就是高原反应的正常节奏嘛。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和救赎的故事，不过故事虽然简单，味道却不简单。

比如看完电影之后，我一直在回味一个问题：司机金巴在路上撞到的到底是一只羊，还是一个人，就是那个一心要到萨那为父报仇的康巴汉子？尤其是结合到电影结束的那句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影片的结构分为明暗两条线。

明线就是前文所说的故事，按部就班的推进，采用的色调是真实世界的色调。

暗线嘛，就是司机金巴的梦境，跳跃的，穿插的，借助别人的描述或者自己的臆想，拼出了杀手金巴的行踪，或者自己假想中的场景，比如影片最后的复仇画面。每当进入暗线叙事的时候，色调便会变成黑白色，偶尔还会带有金色的光环，那种仿佛直接从梦中穿越而来的触感，没有办法用言语来描述。

万玛才旦的电影中隐喻一向很多，不过看的多了之后，难免会有这样的疑问，这到底是导演的本意还是由于我们身为汉族，对于藏地缺乏真正的了解而产生的一种幻觉？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去问导演本人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比如那只不知从何而来，却惨遭飞来横祸的羊；

比如关于拉萨啤酒和百威啤酒的标签；

比如在康巴茶店老板娘和司机金巴四目相对中缓缓流淌的荷尔蒙；

还有那个卖羊的汉子，我觉得他的每句台词都是话里有话，但是仔细想想的话，又觉得每句都是再寻常不过了。此处夸一下，这是一位非常敬业的群众演员，为了拍好最后一场戏，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都给剁下来。

如果换成别的导演，大概好奇心赛过猫的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按照理工男的思维，非得按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的顺序拆解一番才觉得过瘾，不然估计要抓耳挠腮，夜不能寐。

这里却不需要，因为眼睛都被摄像机中喷涌而出的画面牢牢吸引住了，无暇他顾。

这是我最喜欢万玛才旦电影的部分，没有之一。

从影片开始的那个长镜头，一望无垠的雪域高原，一条飘在天际的公路，马上把你拉到魂牵梦绕的画面中，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司机，抽烟，换磁带，大声独唱，下车撒尿，每个动作都是行云流水，最妙的是你明明知道他会撞上一只羊，但是导演就是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撞上那只羊，只能跟着滚滚车轮一路前行，直到突然传来的轰隆一声，一直被揪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下了，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撞到这只羊了！我觉得这一段儿映画，可以反反复复看好几遍，每次看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会怎样，但还是会很享受那种弦一点点绞紧，再绞紧，吱吱呀呀中，直到最后嘣的一声......

然后进入到西藏再常见不过的小镇，喇嘛庙，奶茶铺，杂货店，灰蒙蒙的马路，蓝盈盈的天空，四处乱窜的野狗，冒着热气的羊肉和肉包子，透过屏幕都能闻到酥油茶的味道，加上两个人光靠眼神和几句台词就火花四溅的一场对手戏，空气中似乎都能看到冒着蓝光，嘶嘶作响的电流，啧啧啧，我不知道导演怎么拍出来的，作为观众看得很过瘾就是。

还有一段别处不常见的镜头，主要是出场的群众演员很特殊，秃鹫。

对，就是在西藏负责执行天藏的秃鹫。根据后来查到的导演采访手记所述，为了拍好这一段镜头，当时还是颇费周折，因为涉及到诸多敏感因素，差点夭折。所幸由于导演自身的特殊身份，非常幸运的得到了寺庙僧侣的大力配合。而且别忘了秃鹫毕竟是只鸟，它不想听你指挥的时候，你说啥也没用啊。所以，最后看到几百只秃鹫从天而降，撕咬扑打的那一幕，还是非常震撼的。

《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

 

就是那种喜欢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人会很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