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博英•纵然80岁的高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才女《讲究的母亲》
讲究的母亲
母亲是去年搬的新家。屋子装修颇合母亲的意。不论是壁纸、吊灯、橱柜,还是沙发、茶几、就餐桌,我母亲样样精挑细选。母亲现年80岁了,一辈子就爱讲究、爱干净,床上铺得平平展展,以至于客人都不好意思往床上坐。
母亲个子不高,瘦瘦的,眼窝深陷,眉骨显得高,长相像外国人,母亲不喜欢烫发,如果烫发,活脱脱一外国人。她常年梳短发,纵然80岁的高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母亲皮肤白,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母亲讲究,衣服肥瘦适中,袖子不长也不短,裤子要么是黑布料裤子要么是灰色小方格裤子,不喜欢穿花色软料裤子,她认为那个妖里妖气。我们姊妹几个,给母亲买衣服,总要经过她同意,因为她讲究,款式和颜色以及肥瘦母亲都要满意才行。
我母亲一底儿是城里人,插队到农村,嫁给了又红又专的贫农我的父亲。我姥爷早年在支北庄教学,家里有几十亩地,雇了两个长工干活,家里有牛,1947年土改划成分的时候被划为富农。我姥爷腰杆儿笔直,对子女们要求非常严格。我母亲说:“我们做错了事,你姥爷用竹板儿打手心。”我母亲从小在这种环境下,养成了严谨的作风。谁想却遇上了不修边幅和坏习惯的我的父亲。
我小时在农村,因为没有手纸,也没有手绢,擦鼻涕用袖子一抹,经常被我母亲责骂。我父亲给我擦鼻涕,他用俩手指头把鼻涕拧下来,甩到地上,然后在自己脚上的布鞋面子上把俩指头抹干净。我母亲瞪着我父亲。父亲说:“那咋办?”母亲就更加瞪他。
我们不敢把衣服弄脏,怕挨母亲责骂。因为没有罩衫,一来棉衣棉裤拆洗起来费事,二来也没有可替换的棉衣棉裤。有一次,我和哥跟了村里一帮小孩子到山沟里玩,其他孩子坐在山坡上,哧溜溜往下溜。“胆小鬼,快下来呀,胆小鬼!”沟底下的孩子喊。我哥一横心,下!我和哥一前一后在飘舞的灰尘中溜到沟底。当我们回到家母亲举起棍子生疼生疼地打我们屁股的时候,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哥的眼泪哗哗地流,愣是没哭出声。父亲庇护我们,母亲就更来气。
我们村叫史家崖,百十户人家,村里没有井,吃水要到外村拉井水。由于用水不方便,所以非常节约。洗脸时盆里只倒一点水,把盆靠在墙上,以便手能把盆里的水掬起来。母亲生来爱干净,这么一点点水怎么能把脸洗干净呢。我母亲说我父亲,你们村里人洗脸不洗脖子,只洗个脸盖儿。那时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搬回城里生活。城里最起码洗脸能洗脖子。
我五岁的时候,1975年,我舅舅要搬走了,他把租住的贡院巷的公房交给我母亲,于是我母亲迫不及待带我们进了城。
回到久别的家园,见到亲切的爹娘,母亲心情总算宽慰了一些。搬到贡院巷后母亲接连生了我的两个妹妹。小妹八个月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小妹一起上班。母亲在西关五金锁厂看管库房。有一天,我抱着我的小妹坐在库房门口晒太阳。来了一位女人,她走过我和小妹身旁的时候,笑盈盈地说“这娃长得真俊。”这个女人——后来我称呼她四姑的人——当天就带走了我的小妹,成为我小妹的奶母。我母亲只是从她嘴里知道她是我们邻村的。那时的人是多么单纯啊。我四姑人好,不过说话粗鲁。母亲心里头是看不惯的,我母亲说话总是斯斯文文,轻言细语。逢年过节小妹回到城里,我母亲总要纠正她在农村被宠惯的坏习惯——吃菜用手拿、饭前不洗手、不答应她的要求就倒地上打滚。
母亲是读书人,母亲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然日子过得仍然艰难,但母亲不忘教育我们,她说:“读书人和不读书的差别很大,即便是生活中的一点小事,都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我的姥姥是母亲的继母,母亲对于继母,奉献了一个作为女儿应有的孝心。她照顾她,关爱她,在姥姥卧床不起的几年间,母亲经常去看望她,给她洗脚、剪趾甲、换尿布。母亲从来没有把姥姥当作外人看待。姥姥去世前两个月,母亲天天晚上去陪床照顾,步行,母亲不会骑自行车,从我家到姥姥家要走四十分钟,母亲可辛苦了。白天她还要上班,我们姊妹四个都在上学,下了班就赶紧做饭,一刻都闲不下来。我姥姥一辈子也是爱干净的人,母亲把姥姥的床铺、衣服、袜子鞋子总要洗得干干净净,她说这样也对得起老人对得起自己。有时尿布尿湿一点,晒晒也可以,我母亲说不行,非得洗了才舒心。
我们在贡院巷住的院子,街门非常大,可进马车,所以叫大车门。在大车门居住的那几年间,村里的乡亲们难得进回城,来了就到我家看望我父亲母亲,我母亲待他们特别热情,哪怕借几个鸡蛋也要招待好他们。他们也都很朴实,他们带来一点玉米、玉米面或柿子啦什么的。那个时候粮食缺,我母亲总是推让说:“来就来了,拿这个干啥。”乡亲们很实诚,说城里什么都要买,咱这自家地里的不花钱。我母亲很感动。
可是他们吃饭时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甚至脱了鞋,有一次我母亲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我父亲待客人走后与母亲吵了一架,父亲说,他们习惯那样,完了你把板凳擦一擦不就行了吗!母亲说不是擦不擦的问题,是吃饭要有吃相!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是我们家的传统!父亲说,你们家?那你回你们家去!我母亲气得说:“咱就不是一路人!”我父亲说:“怎么可能是一路人呢?地主和贫农是有阶级矛盾的。当初可是你高攀的我。”父亲说完有种得意洋洋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母亲骂了一句:“土包子!”就不再说话。
二十世纪初,进城的农村人一天天多了起来,他们干建筑工、当搬运工、卖油饼、做饮料、贩卖小商品等等,遍布在新绛的各处或远到北京、太原、夏县、河津,能吃苦的攒下了钱,做生意的发展壮大当起了老板,母亲说:“村里人能干,活络,大字认不了几个的,照样发财。”母亲倒羡慕起他们来了。被母亲深恶痛绝的乡里人的坏习惯不知什么时候从他们身上消失了,再也看不到吃饭把脚踩在板凳上、棉袄扣子不扣、聊天时把一条裤腿挽起来露出大红衬裤的人了,农村人以崭新的姿态上门拜访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衣着整洁、时尚,社会经验多,天南地北信息广泛,母亲欣赏他们、赞叹他们。我母亲看着乡亲们带来的成箱的牛奶和黄橙橙的香蕉说:“村里人有本劲,底子好,城里娃身体差,吃不了苦。”
致富光荣的观念影响着每一个人。我哥嫂丢下孩子到浙江打工去了。紧跟着,我小妹和妹夫也把孩子丢给我母亲去了浙江。母亲照看俩孩子,大的上小学,小的刚学会走路。2004年安徽阜阳发生了“大头娃娃事件”,我母亲惊恐万分,这几年有关食品安全的消息时有流传,但“大头娃娃事件”的冲击力和打击力犹如一声惊天的雷鸣,一道黑色的闪电,使我母亲不寒而栗。时有所闻的“黑心馒头”、“激素鸡蛋”、“避孕黄瓜”、“抹药的西红柿”这时候深入了我母亲的心里。袋装奶不敢喝了,鲜牛奶也不安全,各种品牌的奶粉更是在“大头娃娃事件”之后被媒体报道不合格。
我母亲整日里焦躁不安,她思来想去,说:“村里还有三间东房。”我吓一跳:“妈,您突然问这个干嘛?村里的房子又不值钱。”“我想念农村。想念农村的柿子、柿子醋,他们怎不给我带了呢?”母亲激动地说:“那些年,乡亲们挑粪锄草,吃馍配大葱,可真好。”母亲接着说:“那时,乡亲们吃饭蹲在门槛上,把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穿棉袄不扣扣子,”母亲说到这时笑了:“他们可真逗。”“他们可真逗。”母亲笑出了声。母亲深情地怀念过去,在她的眼里和心里,那些说话带把的、吃饭吸溜吸溜作响的、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的、里三层外三层穿衣不扣扣子的乡亲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母亲老了,她白白净净,乌黑的头发,一双还算矫健的腿行走在附近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