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第五届正书展专家六人谈
邵佩英:正体书法的外延不可被无限扩大
本次正体书法作品展之所以称为“正体书法”,我想应该是为了避免引起误解的缘故吧。毕竟正书通常是指楷书,而展览展出的则是楷书、隶书和篆书。这样从表述上更为精准,因为“正体”与草体相对应,名正言顺地指向楷书、隶书、篆书。各类词典对“正体”的描述大体一致。主要指“笔画端正,结构清晰,易于辨识,书写缓慢,字字独立”。显然,行书、草书不具备这样的特征。
从文字形态上看,刘熙载《艺概·书概》云:“书凡两种:篆、分、正为一种,皆详而静者也;行、草为一种,皆简而动者也。”可见,“篆、分(隶)、正(楷)”三种属于一类,都是笔画详实,姿态静止的字体。当然,说是“详而静”也是相对的。因为判断“静”与“躁”或“动”,都是我们的审美感知。每位书写者对“正体”的“正”也有着千差万别的认识。甲认为一笔一画都要写到位,一丝不苟,丝毫不差;乙则认为甲写的状如算子,毫无生气。丙评价甲的字端庄严谨,丁评价甲的字可能是笔画僵硬。如何达成共识,让大家对“正体”一说有个清晰的认识呢?
我认为,首先要明确“正体”就是所谓的官方用字。比如,籀文就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官方文字,楚系文字就是楚地以及周边小国的官方文字,小篆就是秦朝的官方文字,隶书就是汉代的官方文字,楷书就是隋唐官方文字,再后来就变成印刷体美术字了。从文字学角度看,“正体”就有一定的局限性,我们的正体书法展就要划定一个范围。我这样说可能会有人反对,认为我们是书法展,不是汉文字“正体”模仿展。那么,我们举办正体书法作品展,就是为了让篆书、隶书、楷书都曾经举办过的单项展之外,再增加一个单项展览吗?
我所担心的是展览展出的正体书法的外延会被无限扩大,最终入展作品除了草书什么都有。比如,带有草书味道的楚简算不算正体书法作品?有点行书味道的楷书作品还算不算正体书法作品?草篆算不算篆书?等等问题都值得审视。
吴川淮:唐楷的精神与我们的期翼
逄春伟:正体书法的概念与内涵
书法与汉字密切相关。从三代以迄汉末,文字在频繁的交流使用中,逐渐形成了人们常说的五种字体——篆、隶、楷、行、草。而书体也由字体赖以构成空间的几种规定,形成了五体的格局。那么正体书法又与五体有何关系?唐兰说:“古只有楷书,并没有‘正书’的名称,王僧虔自夸‘正书’第一,才有‘正书’的名称。”“正书”一词也出现在北宋徽宗宣和年间官方主持编撰的《宣和书谱》中:“字法之变,至隶极矣……有王次仲者,始以隶书作楷法。所谓楷法者,今日之‘正书’也……降及三国锺繇者,乃有《贺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宣和书谱》按帝王和书体分卷,其中“正书”四卷。锺繇、王僧虔、褚遂良、颜真卿等均被列入该卷,篆书和隶书单独成卷,没有列入“正书”部分。可见,北宋时“正书”是指锺繇确定而来的书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楷书。
但“正书”还有另一层更宽泛的涵义。中国书法起源于“正书”,它是各种书体发展的起点。欧阳中石认为,行书和草书都是甲、金、篆的便写,是附属品;文字发展绵延下来的契机,是同实用相结合的。据此说,按照语言文字交际性质要求,字体势必要经历从规整化向草率化的形态变化。在字体演变的早期阶段,字形要具有表意准确丰富的特点,所以字形书写繁化、清晰化,也就自然带来“正书”诸体“详而静”的特色,即字形、笔画繁复,交待得细致清楚,结构平正工稳,字体演变走向规整化;但为了追求文字书写的便利,简省汉字字形的笔画,加快书写的速度导致字体形态的简化,书写的草率化,“简而动”的行、草新字体产生了。所以,就文字的性质和应用而言是可以只分正、草二体的。这个“正书”即包括了篆、隶、楷三体,它是行、草书发展的起点与基石,又与之矛盾对立、相生相克。
刘东芹:行、草书应以正体书法为基础
虽然近几年一直从事草法的研究和教学,但正体书法我也一直关注。作为一个大的概念,尤其正体书法中的篆书字法,包括小篆字法以及甲骨、金文字法,我也在近期教学中不断尝试。
之所以把篆、隶、楷三种书体放置于正体书法这个概念下,我想这是从书写的状态来归纳的。按流行的说法,正体书法大致为静态的书写,而行、草书则有动态的意味。从“行、草书创作是否要以正体书法为基础”这个问题出发,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但二者的关系又是辩证的。如正体书法创作中,初学者以平正规矩为上,而饱学者则以萧散飞动为高。如孙伯翔的魏碑创作正是此种写照。在行、草书创作中,我们以草书为例,初学者但学使转腾挪,左突右奔,以疾走牵掣为能事。而饱学者则下笔肯定,欲连还断,作草如作真,典型者如章草也。
我们今日耳熟能详的篆、隶、楷、行、草之界定,亦或“正书”“行、草书”“榜书”之归类,其实都是后人归纳或统一的名称而已。汉字演变发展的历程中,五种书体是既有传承又有交互式发展。以皇象本《急就章》为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草书写法几乎和后世的楷书无异。我认为,章草则又如草书中的“正书”。尤其对行、草书家来说,要认真对待正体书法的创作。但长期以来,传统方法中比较强调楷书对行草书的滋养,尤其是从“唐楷四家”入手,进而经《兰亭序》《圣教序》再进入草书学习的训练方法似乎已成定律。我个人的体会,这种模式固然可行,但仍有改进的空间。有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可以说明问题,汉代的张芝为书史上第一位“草圣”,在他的草书学习生涯中,不可能接触过我们今日耳熟能详的唐楷、魏碑和晋代楷书,因为生活在东汉的他,对王羲之这个名字都是陌生的。他之所以成为“草圣”,最重要的基础应该是他对篆书和隶书的理解,首先是文字学层面的,我认为应属于字法系统。而笔法,无疑也是来自于篆、隶亦或当时的汉简。后世楷书的笔法,毫无疑问对张芝是没有起到作用的。
我认为,在行、草书创作中提倡“正书”学习,尤其是篆书、隶书的学习特别重要。我们知道,行、草书的重头戏在草书,而草书的源头,不在楷书,而在篆、隶。对篆书的学习,包括甲骨文、金文以及小篆的学习,能梳理出文字的演进脉络,了解汉字的演变规律。不管是楷书的创作,还是草书的学习,都需要对篆书、隶书有系统的了解。长远来看,将任何一种书体孤立来学习其实并不科学,不利于书家对整个文字系统的理解,更无益于书家的长远发展。
马小杰:“正书”与正气有关联吗?
当代书家,如何充分理解“正书”之“正”字呢?
首先,“正书”乃中国书法之滥觞。纵观历史,“正书”以其中正中和之态占据了书法艺术不可撼动的恒久地位,创立了举足轻重的璀璨时代:商周金文,繁复威严,具有一种贵族化的高贵与华美;《泰山刻石》《琅玡台刻石》等秦碑,书镌一丝不苟,体现出秦帝国一统天下的秩序井然与端庄整饬;《孔宙碑》《礼器碑》等汉代碑版,苍茫而古穆;《居延汉简》《阜阳木牍》《马王堆帛书》等书丹墨迹,瑰丽多姿;气势恢宏之《石门颂》《记泰山铭》等,都体现出蚕头燕尾之高妙超凡;唐代“颜筋柳骨”,不激不厉,正气浩然,或雄强厚重,或刚健挺拔,体现出一种永恒力量;清代篆隶勃兴,楷法大张,尤其晚清以降,金石碑版之学兴盛,清人多重北朝严峻楷法,故宫“正书”擘窠匾联之极,蔚为大观。
其次,“正书”奠书法诸体之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万丈高楼平地起,建筑奠基必须坚固、稳定、可靠。对于摩天大厦而言,夯实根基之重要性,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学书之理亦然。篆、隶、楷无论是用笔、结构和布局谋篇,皆形成一套完整的创作规则与方法,“正书”以静雅之“邈乎嵩、岱之峻极”,为行书“伟字挺特,奇书秀出”、草书“放手飞笔,雨下风驰”创造了条件。迅捷简便之行草书,自由挥运而非信步由缰,皆蕴含“带着镣铐跳舞”之规则。吴冠中言之即是,“风筝不断线”,行草书正因为有“正书”之线牵引着,才不至于堕入俗流。篆、隶、楷为卓越的行草书家施展才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古人云:“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值得一提的是,“正书”所包含的中庸、中和、雅静之义,与博大精深之中国儒家思想相契合。为此,新的疑虑便产生了:“正书”是否仅仅是艺术样式,它与道德修持有关系吗?回答是肯定的。首先,任何一件艺术作品,其背后都站着一个鲜活的人,此所谓“书因人重”和“书因人废”。众所周知,颜体和赵体楷书皆名列书史,为后世垂范。然而,明朝傅山,在看待“颜赵”之书法态度上却迥然不同,其在《作字示儿孙》中有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对于颜真卿,其称道为:“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而对于赵孟頫,其为“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其次,“正书”不疾不厉,如缠绵之抒情诗和舒缓之轻音乐,亦如儒家之中庸行为标准,贵和而尚中,不偏不倚。再者,“正书”表露出来的适度和谐意韵和规范稳定之美感,与儒家倡导的“仁”“德”修养相吻合,潜移默化地将习书者心灵迹化,纳入“正人心”的轨道,以期达至构建秩序井然、和谐安宁的社会美好愿景而息息相通。
总之,从艺术本质而言,“正书”与行草书都为实现审美和表情达意之载体,皆可表达深层次的审美趣味和情感内涵,二者并无根本区别。而“正书”笔画平正,结构整齐,和谐统一,反映出对静态美之本质追寻,书写“正书”对人心不静、人性不正,具有妙造天然般的警示和矫正作用。同时,“正书”与儒家中庸思想相契合,端庄严整,方正典雅,容纳了堂堂正正之道德内涵,书写“正书”对祛浮华,弘正气,熔炼性情,节制人心,呼唤时代和谐与进取大有裨益。“正书”贵和尚中,尽善尽美,恰逢盛世,金风送爽,必将日益彰显出正统文化的宏阔境界,展现出恒久而深邃之精神内涵。
王文超:“正书”与行书之关联
张怀瓘在《书断》“行书”条中有言:“行书者,后汉颍川刘德昇所造也,即‘正书’之小譌。”显然,刘德昇时代楷书并未形成规模,而“正书”之所指当是隶书。“譌”同“讹”,按许慎《说文解字》所说:“譌,即伪言也。”之后张怀瓘给出行书概念的解释是:“务从简易,相间流行,故谓之行书。”那么,“务从简易,相间流行”的母体为隶书还是楷书,我们应该观照张怀瓘给出行书概念前的按语,是以刘德昇的时代认知为前提,而非张怀瓘所在的中唐时期。
正体书法,含括了篆、隶、楷三种书体,是秦汉以来官方通行的标准书体。今有狭义所指,仅指楷书。时至今日诸多书法学习过程中常常提及正体书法是行草书的基础,则是指狭义上的楷书是行草书的基础。实则我们看较早提出行书与“正书”在概念上有明确关联的人是张怀瓘,而张氏的意思则是“正书”的讹写,是为书写简易,畅快而成,本母体是指隶书,与楷书并无关联,缘何今日多言楷书是行书之基础?此亦与唐代有关,在张怀瓘之前,虞世南、孙过庭也已有类似的观点。
传为虞世南的《笔髓论》,其“释真”条中言:“岂真书一体,篆、草、章、行、八分等,当覆腕上抢,掠毫下开,䟐牵撇拨,锋转,行草稍助指端,钩距转腕之状也。”“释行”中开篇便言:“行书之体,略同于真。”尤其孙过庭在《书谱》中已经说到“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的理念,楷书与行书、草书之间的关联,自初唐以来便割舍不清。虞世南自南朝入唐,本人兼擅隶草,此《笔髓论》也基本可信为初唐时的观念,那么虞世南所善长的“隶”便是楷书,“草”即是行草书。事实上,虞世南将褚遂良推荐给唐太宗后,褚遂良的楷书便已有诸多王羲之行书笔意,这点在《雁塔圣教序》中的起笔与连带动作中一目了然。
所以,至少在初唐时因为有虞世南、褚遂良这样的名家对楷书、行书、草书之关系进行串联,加之孙过庭、张怀瓘等学者理论著述的名传千古,各种解读加强了楷书是行书的基础,楷书须有行书笔意这一近千年不变的书学真理。今日习书,完全不必为楷书、隶书、篆书习何种书体为先的问题而烦恼。按目前书法高考的各种培训,大多同时期进行多种书体训练,也多因教师的认知不同,入手前后也各异。至于“正书”是否为行书之基础,则是学术讨论的先后问题,与学习取法无关,大可不必为此纠结,习书者只要有着正确、良好的书写习惯,对书法各种书体循序渐进地了解,做到诸体兼善也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