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福辉先生与现代文学史六十年

- 编者按 -

吴福辉先生(1939—2021)是我国著名的现代文学史家,师从北京大学王瑶先生,1981年研究生毕业。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杂志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他著述甚丰,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贡献良多。其代表作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沙汀传》等。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新出版的《中国近代文学十二讲》,收入吴福辉先生的《我与现代文学史六十年》一文,是他2019年8月在河南大学举办的“中国近代文学第一届暑期青年讲习班”上的发言稿。惊悉吴福辉先生2021年1月15日在加拿大卡尔加里去世,特此刊发吴先生的文章,深切悼念吴福辉先生。

吴福辉 | 我与现代文学史六十年

我要给大家讲的题目,叫《我与文学史——六十年从阅读文学史到写作文学史所走过的道路》;简化一点,叫《我与现代文学史六十年》。
对于文学史的写作,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大概是六十年了。说六十年是有证据的。我家里的书,有一万多本,其中七八千本,已经捐到文学馆了。在这次来之前,我把这个工作做了,因为我可能长期不住在北京了。在捐它们之前,严家炎先生——就是我的导师——把他的书全部捐到文学馆了。我就跟文学馆提议,为了避免重复藏书,希望他们做个统计,后来他们就给了我一份严老师捐书的书目,我在家里一本一本和我书架上的书比对,严老师没有的我就捐,如果有的我就不捐,就另做处理。这样的话,第一批五千本已经送给文学馆了;挑出来的七八千本,最后淘汰了两千多本。我没想到我的书能有五千本。我之前料想,我们的书三分之二是重复的,三分之一可能和严老师不一样,因为我俩的朋友圈有点区别。但是我俩的书的性质一样啊,都是解放后的书。我们的书都不值钱的,基本都是解放后现当代的书,自己买来用的,图用起来方便,看什么书都不用到文学馆去找,我自个儿书架上就有。我要看郁达夫的小说,要看沈从文的小说,都有;没想到居然有五千本。这样,我晚年要做的一件事,就基本上有眉目了。所以我也很高兴。
怎么证明我是从1956年开始关心中国文学史的呢?因为我的书架上有关文学史的书,最早的牵扯到1956年。王瑶先生最早编写的文学史,叫《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册。下册在上海出版。当时那个出版社,不叫上海文艺出版社,还是旧名儿,公私合营以前的名儿,叫新文艺出版社,好像那些书店有的和巴金有关系。上册下册也不是同时出版的,先由北京开明书店在1951年出版了上册,后来直到1953年才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下册,可见这个上册的需要之急。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王先生就从清华到北大了。他当时借的书还是清华的书。清华有老的文学藏书,相当好,我使用过。我在搞三十年代小说的时候,曾经到清华图书馆去坐了一个礼拜。他们有非常好的老书。我记得当时是要找一个张天翼的小说集,叫《小彼得》,北大的图书馆里面居然没有初版本。我们要看初版本的,没有怎么办呢?上清华去看。1956年的时候,我买的王先生的这个文学史,版本、设计都不一样,上下册,很珍贵的啊。后来王先生在上海文艺出版社重版这个文学史的时候,因为我们全体(研究生)参加了校对,王先生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感谢,居然一个一个签名送我们这个书。现在这两本书,我是不想送给文学馆了。
第二本,是叶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略”是简写的意思,就是简本、简史的意思。叶丁易先生当时在莫斯科大学讲学,在那里好像把这个书写完了,然后就突然去世了,估计是心脑血管病,很可惜的。因为乐(黛云)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分析了20多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她讲课的题目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二十种”,一本儿一本儿的优长处和缺点,一本儿一本儿的分析。讲到这本略史,乐老师说:这本文学史写得很简明,一本就完了;“左”的色彩比较浓,但是在比较“左”的文学史里面,这一本是比较鲜明、干脆,不说啰唆话,也不说两可的话,值得一看。她是这么评价叶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的。我相信在座的同学,大部分都没看过这本文学史。看过吗?有看过的举手,我回家把我的书寄给他。你看,没有吧?这本书没人看了。乐老师评价它虽然是一本比较“左”的文学史,它还是有它的优点。
第三种是武汉大学刘绶松先生写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下册。咱们这里肯定有武汉大学的吧?刘绶松老师的这本书,带有集大成的味道。他写的比较晚,比上面的两种更全面更深入,资料也比较全。但有个毛病,是什么呢?开始不敢说话了。这是乐老师的评价。
我自己拥有这几本书的时候,是1956年。所以,我自己的学习、阅读、写作文学史,如果要编一个历史的话,从1956年编辑,一直到现在,可以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我在没有读北大研究生之前,我在中学岗位上怎么样学习文学史。我从1959年开始当中学语文老师,一直到1978年,差一年就是20年。我当了近20年的中学语文老师。当然,我的语文老师当得还可以。我可以和大家说,我是很安心的,就是在中学语文教育岗位上很安心。我听说现在有的年轻人觉得,大学毕业当中学老师好像很屈。其实一点儿都不屈。屈什么屈啊?研究生毕业,刚毕业就当中学老师,你也不屈啊。一个国家,如果中小学教师都是很棒的,那这个国家才有前途。我自己所受的教育里面,最好的教育就是小学教育。所以我写过文章,说我读的小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学。上海两个,鞍山一个。这三个小学,我是永远怀念它们的。我写过好几篇文章,来回忆我的小学,是这三个小学给我打的基础。所以,我在1959年进入中学教书以后,非常的安心。因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小学的话,能有我吗?在这一点上,我是不忘恩的。其次,我的那个中学在郊区,一直到考研以前,我从来没有动过心思要到城里去。很奇怪啊,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现在到郊区工作的人,恨不得上午报到,下午就想怎么想办法能回市里,就动这个脑筋。我呢,工作了十九年,从来没有动过。如果我想回城里,条件太充分了,我父母都在城里呀。我父亲是会计师,如果实在要不到房,从我爸爸的房子里面挤一间也够我住了。我是长子啊,我舍不得我爸爸也是正当的,所以我回市里是太有理由了。但是我从来不想,很安心的。安心在什么地方呢?我想当一个研究型的中学教员。我听说,日本的小学教员居然有工资比大学教授还高的。后来证明确实这样,当然那是最拔尖儿的小学教师。最拔尖儿的小学教师,工资比普通的比较差的大学教授工资还高。就这一点,别的不说,日本单是这一点就了不起,日本就因之为日本了。它那么重视教育,对不对?1945年它投降以后经济非常困难,但议会通过,每个小学生、中学生在课间喝一杯牛奶。真厉害啊!在全国困难的情况下,能确定这么一个给中小学的学生补牛奶的政策,政府要拿出钱来的,你说厉害不厉害?所以这个教育啊,咱们肯定是落后了。咱们改革开放,有些方面很进步。现在大家都很挣钱,我是有体会的。我第一次去日本吓坏了,什么都买不起。看什么要买,一问,哎哟,真买不起呀,等于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我前几年到北海道又去了一次,我一共就去过两次日本。第二次去,我一看我什么都买得起,这个变化挺大的,这是中国的变化。现在来看的话,合算成人民币,不过两千块钱吧;两千块钱在现在等于两百元,二十元,花了也不心疼。
我想当一个研究型的中学教员,而且我可以举出无数的例证来证明,我已经成为一个研究型的中学教员了。第一,我的中学语文课,可以做各种公开课,最大的公开课有两千人来听。学生在台下,我在台上表演,现在想起来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带有表演性。那时也年轻吧,在台上表演,我领着学生来上这个课,底下两千座位的礼堂都坐满人。当时也就二十一岁,我能上各种公开课。第二,写各种教学经验,有文章。第三,经常写教育随笔,在辽宁省、鞍山市的报刊上发表。在我报研究生考试之前,我正好在海城。大家知道海城吗?在辽宁,这是老地方,辽宁最老的地方就是辽阳和海城,明代就有了。我被鞍山市的教师进修学院,聘请去给海城的老师上课。鲁迅这篇课文怎么讲,我给大家分析这篇课文;语文教学有点儿什么经验,我怎么自学的,等等,讲这些题目。一天,正在海城像今天这样在讲课,休息的时候,一个老师递上来一张《光明日报》,说:“招研究生了,吴老师,招研究生了,你考不考?”我说:考啊,当然考了。再一问,完了,心凉半截,年龄限制到35岁。我那年已经39岁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光明日报》头版登出来:今年研究生招生扩大五岁。好家伙,就把我和钱理群扩招进去了。我和钱理群经常说:以后的扩招很糟糕,但这次扩招很好,这次扩招把我们俩招进去了,而且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再也没有再招40岁的研究生。没有了。在中国历史上就这一次,叫我们给碰上了。
这个时候,我在中学里面就经常礼拜天不回家,把语文组的门关起来看一天书。基本上是看文学史,一边读作品,一边读文学史。我手里文学史有好多种。我考研的时候,后来我听严家炎老师告诉我说,有一个著名的诗人——他后来自杀了,那个诗人也来考,他就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文学史。考的是文学史,结果才考大概三分儿还是四分儿;一百分的卷子,他考了个三分儿四分儿。我和老钱呢,老钱考七十多分儿。收到复试通知的时候,老钱一看:完了,这没门儿了,虽然可以复试,成绩这么差,才七十多分儿。他不知道啊,七十多分儿,是那年我们北大研究生考试的最高分。后来全国发了一条消息,全国的优秀研究生要入学了,就指定报老钱。他才考七十多分儿。后来袁良骏老师说:“我们参加判卷,第一天我们大家轮了一遍,来来回回看,没有一张卷子超过五十分儿。到第二天的下午,突然出了一张五十分儿的卷子。哎呀,大家欣喜若狂啊。在判卷的会场上,轮流展示这个超过五十分的卷子。”这个五十分儿的卷子是谁的呢?就是我的同学,同级的,现在是著名的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凌宇做的这个题,超过五十分儿,你想想厉害不厉害?这个文学史的学习啊,那个诗人根本就没碰到过,什么叫文学史都不懂,怎么还分什么近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他也不懂,他就乱答一气,答完以后考个三分儿四分儿。
我的第一阶段的文学史学习,概括起来就讲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要大量阅读。没有大量阅读,就不可能有好的文学史的学习。文学史是什么?是描述文学现象、文学世界、文学线索,把它叙述出来,稍微分点段落呀,分点块啊,分点流派呀,把现象总结一下呀,上升到文艺哲学的一个层次上来,谈一些问题啊等等,不过就这样,这就是文学史。但是文学史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呀?它产生于作品。没有作家和作品,哪来的文学史呢?作家作品里面,最初你能接触到的,不就是作品吗?作品没读过,没读过老舍的十部作品,你敢议论老舍,敢评价老舍吗?你首先要阅读,阅读量要大。我和老钱,在高中的时候,都属于典型的文学青年。是不是愤青,我不知道。典型的文学青年,典型到什么程度?除了上课以外,上课的分数一点儿都不低,像我们那时候是五分制啊,要争取全五分的学生,五分就是一百分啊。当然,九十九分也是五分,这是五分制的好处。它是比较模糊的,比如说九十五分,实际上也是一百分的意思了。你想一百分啊,这对于录取是有用的,对评价一个人是没用的。九十九分就比九十八分高明吗?哪有这个事儿啊!天下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事儿。你这个九十五分的学生,可能赶不上那个八十五分的,你信不信?我到普通的大学讲课,第一句话就说,你们不要老垂个头,是不是啊?差的大学里面,也会有最好的学生;最好的大学里面,指定有最差的学生。你信不信?他们都说信,差不多头就慢慢抬起来了。我说我就是从最差的学校里面出来的,我也没念过什么好学校,对不对?在考研以前,我当时如果能够进鞍山师范学院去当讲师,那我就蹦高乐了,所以千万不要迷信这个事儿。
我一直认为文学史的学习,最重要的,你要在高中阶段就开始阅读作品,甚至初中阶段就开始阅读作品。我可以告诉大家,我读《鲁迅全集》是初中,《鲁迅全集》啊,红布皮儿,大家看过这个版本没有?我们文学馆有很多这个《全集》。这个《全集》,是唐弢先生和许广平先生在上海沦陷时期编的,出版的十卷本是光本。什么叫“光本”呢?没有注释,除了鲁迅的文字以外,没有任何的解释文字。这个十卷本,外面就是红布面儿,很多中国作家都买过,所以他们后来捐书捐给文学馆,就包括这套书,我们馆里面有好多那个初版本的《鲁迅全集》。这个《鲁迅全集》,我在初二读的;初中二年级,我就开始借,我读中专的师范图书馆里面就有。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早了,非常早了,各位的爸爸可能还没出生,对不对?应该是1952年左右。你现在要问我,考考吴老师:屠格涅夫的作品是什么?《贵族之家》《父与子》。你说普希金有没有小说?有。除了诗歌以外,普希金还有小说《上尉的女儿》,改编成电影,鲁迅去看过,鲁迅在上海看过《上尉的女儿》。我还读过陈荒煤的小说。一般都知道陈荒煤是评论家,解放以后任电影局局长,管电影。他写过小说,他的小说还是写监狱里的生活。所以作品要大量的阅读。没有大量的阅读,就没有办法去很好地读文学史。
第二句话就是要注意关联。我什么时候对文学史有兴趣的呢?我可以告诉大家,就是在阅读到一定程度以后,我就想把文学作品和作家各方面联系起来、关联起来。比如说,鲁迅的前期思想和后期思想,有什么关联呢?鲁迅的散文和小说,有什么关联呢?一个写小说的人又写戏剧,那他的戏剧和小说有什么关系啊?比如茅盾的戏剧,大家从来没看过演出吧?茅盾也写过戏剧,对不对?老舍如果解放以后不写戏剧,就凭解放前的那几个戏剧,和茅盾差不多,都是只适合阅读,不适合演的。本人没有演剧的经验,写出来的剧本呢,只适合看的。他们后来就进步了。老舍的戏剧和他的小说什么关系啊?如果他有很多戏剧的话,那《茶馆》和老舍早期戏剧有什么关系啊?你想,这个左翼作家和非左翼作家有什么关系啊?你作品看多了以后,就考虑到联系;而联系是文学史的灵魂。什么叫文学史啊?文学史就是讲联系的。如果一部作品一部作品地讲,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讲,那基本不叫文学史;把他们关联起来讲,形成像网状一样的东西,这样一个知识的系统,就像文学史了,这叫关联。我曾经无数次讲过爱因斯坦的一个故事。爱因斯坦逝世以后,美国有医生把他的大脑偷出来了,研究他的脑子,研究半天以后还寻思他的脑子的容量一点儿都不大,那和什么有关系?和你的那个脑袋褶皱多少有关系。你脑子像一块发皱的布,打开以后那个平面很大,你多大他多大,那就不一样了。屠格涅夫是个大脑袋,你看过屠格涅夫的像吗?屠格涅夫死以后,他的大脑被做了医学研究,脑容量很大。有一个人的脑容量肯定大,就是钱理群。你们注意看没有,钱理群脑袋非常大,不是一般的大。我俩在一个宿舍嘛。双人床,我在下面,他也在下面;上面这两个人都比我们年纪小,很自觉就往上爬,就上“二层楼”了。我的上面是凌宇,钱理群上面是古代文学的,叫张国风。我平常往左边儿一瞭,就看见老钱了。他中午看《文学评论》,像一目十行一样,哗哗,我还没看完他就放下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好好看,我也看了那期了。我就问他,考他;一考发现,他很熟啊,他的阅读效果很好啊,证明他脑子好使。当然,我这样说,不是说我的成就比钱理群差,是因为他脑子比我好。他还有呢,脑子好的人,照样勤奋得不得了,你的勤奋根本没办法跟老钱比。老钱是这么一个人。
继续讲第二句话,爱因斯坦的脑容量并不大,但是它脑区的关联是特殊的。爱因斯坦的脑区和脑区之间的关联,我哪懂得什么脑区啊,我就知道我脑袋往后一撞,前面冒金星儿,我就知道管视力的大脑的那个区域。我想这个不会错的,因为有好几次我突然一下撞到后面了,冒金星。那么,既然这个脑子里分区,脑区之间的联系很重要。爱因斯坦的脑区的联系是最发达的,这就揭开爱因斯坦之谜了。各位,大家想想,你的脑区之间的联系发达不发达?你有没有通过文学史的学习懂得联系、懂得关联,把文学现象互相关联起来思考问题?你有没有学会这个?如果学会这个了,你就没有白读文学史了。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学习阶段,就是我考研以后。考研以后,这段文学史的学习,也用两句话来概括。第一是进一步继续阅读。这时候阅读啊,严家炎老师就有书目了。这个书目啊,有些人是不尊重的,比如赵园,她就不尊重,自管自去读,她不按照严老师那个书目读。严老师不考核这个书目大家读没读,他发个单就完事。这是北大的好处,你愿意读就读,你不愿意遵照读就不读。赵园就读自己想读的,看鲁迅和俄罗斯的关系,她专门去读这个东西,到时候真正做毕业论文的话,她又不做鲁迅而做老舍了,这个就是赵园的特点。我呢,就是按照严老师规定的书目读。五四时期、五四以前哪些作品没读过的就补,大部分都读过了,没读的就都补上,继续补读现代文学的作品。那么到哪儿去找呢?哪个作品没读,找文学史啊,文学史里面有经典的书目对不对?哪个没读,去找,补上了。所以现在我招研究生第一年,按照王瑶先生上面的那个文学史的作品去对照,发现没读过的争取多读一些,叫他全读是不可能了。现在的学生呢,最大一个特点,根本没读过什么作品。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因为有高考啊,这个是体制造成的。你们在中学当中,如果也算一个爱好文学的人,根本就不读作品,这就断代了,出不来人才了。我的第二个阶段就是继续深入地读作品,作品的参考物就是文学史。这样呢,我就把经典的作品补齐。补齐干什么?等着考试得高分儿?不是。什么时候有关联啊。茅盾有时代女性,那别的作家有没有?丁玲有没有?张天翼有没有?时代女性啊,如果脑子里都读过这个作品了,时代女性不就关联起来了吗?茅盾写的时代女性是什么样的?丁玲写的时代女性怎么样?他俩一区别,你愿意写茅盾写茅盾,愿意写丁玲写丁玲,对不对?这个题目不就出来了。这个时代女性的比较论做一篇,拿茅盾和丁玲作比较,不就完了吗?这个题目,我看做硕士论文绝对没问题,对不对?
第二句话,在我的学习的第二个时期里面,我更多地注意比较性的研究。怎么比较呢?把我读这个作品的初步的印象,去和文学史里边对这个作品的评价,两方面加以比较。因为这时候我有点儿专业性,不像以前当文学青年,注意关联就行了。现在的话,我要把它关联出一个结果出来,就比较性地思考,比较性地阅读,来和文学史的结论做比较。这样呢,出新不就是很容易的事吗?这是我的第二个阶段。
最后一个阶段,大概就是从毕业以后,王先生交代我们写《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一直到现在,算是我的第三个文学史的学习阶段。这个学习阶段,是以写为主。写和读的关系,我想和中学语文教育是一样的。阅读是技术,得多读,写作是在阅读基础上的一个升华。如果自己不写作,阅读的某些奥妙,那些微妙的地方,那些说不清的模糊的地方,永远是个白痴,你永远不知道。如果你写作了,你设想一下,朱自清看到荷花能写出《荷塘月色》,你看过多少次荷花呀,你能写成什么样?如果你写的时候处处都很差劲儿,你就会想到,哎哟,这写作的微妙在字句方面,在一个形象性的描写描绘方面,在叙述的前后方面,在文字的轻和重之间,都有很多区别啊。文章是有节奏的,这个节奏要靠自己写作,再去读,去体会,也说不清楚。你要体会文字的节奏,对中国语文要有体会,对作家的作品要很熟悉。这个很重要,所以说读和写的关系,包括文学史的读和写。一般来说,都是读是基础;最后写的时候,写是可以带领其他的。
我们全中国的导师里面有两位是特别的,一位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我们考研究生的时候,他要求现代文学的学生要答古代文学一张卷子。所以,我们考的时候,文学理论一张卷,现代文学一张卷,古代文学一张卷。现在想想,很有道理啊。为什么现代文学研究生要考古代文学?很有道理,我就不展开讲。再一个呢,就是钱谷融先生。钱谷融先生刚去世不久。钱先生在华东师大招研究生,他有一个不二法门,就是要考写作一张卷。你要到华东师大,你要考我钱谷融的研究生,你得把你的写作亮亮相,让我看看你的写作怎么样。一张卷,写一篇作文;王晓明,现在到南大那个吴俊这些人,都写过。你们注意到没有,上海的研究生,文字比较漂亮,比我们北京的漂亮啊。北京的话,我还算是勉强,有些人文字不好啊,就是很枯燥的文字。他习惯了,他能说道理。但是,不注意文字漂亮不漂亮。上海的研究生文字比较漂亮,据说和钱谷融先生这个要求有关。别的学校,比如复旦,虽然是不考写作一张卷,也受这个风气影响,知道华东师大的研究生文章写得好,大家都跟着往上铆劲儿。
你不写文学史,讲文学史永远是讲不通的。可以写个片段,不用写一本啊。像我这个“老傻”,到现在为止,居然写了三本文学史,和钱理群、温儒敏我们写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这本书现在已经印了一百五十多万册,出了快到五十版了,最多的时候一版就印八万、十万册,这是第一本。第二本就是刚才关校长讲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这本书现在大陆版二印,台湾繁体字版二印,还出版了韩译本,出版了俄译本,马上就要出英译本。英译版,有哈佛的王德威先生——没有和我联系过——写的“序”,这本书马上就在英国出了,说明这本书还有点意思。这本书我大概用了十年的工夫,在退休后,从2000年到2010年出版,写了十年。这个书最大的特点,就表示出了我要说的第二句话:如何呈现文学史现象?如何多元地、立体地、如实地呈现文学史现象?什么是平面的呢?这个世纪有五个作家最好,五个作家每个讲他三部作品就完了,这是过去的写法。苏联的教科书过去就是这么写的,我们之前就是在学习苏联。我们现在的文学史呢,要讲文学史的产生,还要讲文学史的传播,传播当中有专家的评价,还有普通读者的评价,还有和文学有关系或没关系的人的评价。比如说,我介绍鲁迅书的传播的时候,又专门写了一节《阿Q正传》的传播,拿六七幅美术家画的阿Q来说事,这就是美术家接受阿Q的过程。有人画胖了,有人画瘦了,有人画流氓,有人画得像农民起义的将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讲,他们也是接受者;通过他们的接受,就可以将鲁迅作品的传播情况讲出来一点,这个就是立体的。我的书里面有各种插图,插图就可以加深对作家作品的认识;有表格,也有我自己做的图。比如五四以前小报在全国分布,这是和白话有关系的;小报上全是白话。现在的港台小报的文言气氛是很浓的,没有文言就显得你的文学修养有点差劲儿了。新加坡曾经把我找去,让我去讲萧乾。萧乾是新闻记者里面文学性很强的一个人,他既是作家又是记者,他是京派青年里著名的小说家。他们很有意思啊,新加坡的报业要求记者加强文学性的学习,这才找我的啊。要呈现萧乾,就比较复杂。怎么呈现?在文学作品里面怎么呈现啊?我编过一个图,就是上海话剧刚开始演的时候,哪些剧场在演初期的话剧。专门编这个图。有点意思吧?咱们翻译了哪些作品,各个国家做比较,在全世界的图上标出来。五四以前到现在,翻译情况怎么样?翻译是很重要的文学引入,是很重要的语言引入,我们现在说的白话是离不开翻译界的。所以,如何多元立体地呈现,我专门写过一节三十年代小说和电影的关系,以张天翼为主的一群小说家,怎么吸收电影里的节奏,形成自己语言的叙述节奏,这样就打开了文学史的各个层面。文学史里面,文学和其他艺术也是有关系的,和翻译也有关系,都是不可缺的,我作个提示性的分析就可以。这是我要讲的第二点。
最后一点,就是我第三本文学史,也是和老钱合作的,叫《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分三卷。第一卷老钱主编,第二卷我主编,第三卷邀请了陈子善来主编。这个叫“以广告为中心”的文学史。我体会啊,广告就是另外一个角度。民国时期的这些刊物和报纸,都登文学广告,而文学广告是一个侧面,也是对作品的一个评价。严格来讲,广告文学史也是一种文学史,是一个特殊的接受文学史,来表明我们的文学史可以多种多样。文学史的写作空间还大着呢。只要你肯翻材料,肯思考,就能写出各种各样的文学史。但是无论写多少种,归根结底还是当代的文学史,任何文学史写到最后,你的当代性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说现在历史很多都被歪曲了,将来都要重新把它纠正。政治干涉历史的叙述,大家别忘了,除了政治以外,历史本身它也干扰自己的叙述,你一叙述可能就已经变了。比如我们强调个性,要写有个性的文学史。什么叫个性呢?个性,就是灵动的,有感情的,有热度的,同时又是偏的,有可能就会歪曲历史。所以,歪曲历史是很容易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必然的事情。我们要把握住过去,又努力地把握住未来,让文学史更接近于现场和原状,在原状的基础上来分析文学现象,比一开始就离开原状要强。我在我的文学史里面,穿插了四个经典的年份,给这四个年份都编了文学大事记。我认为:文学大事记是最有现场感的文学史。年谱,事无巨细;再没有比大事记更有现场感的文学史叙述了。如果有,我愿意向你鞠躬。我考虑了半天,我认为大事记是有它的优点的:一月份哪个作品出来了,二月份哪个刊物出版了,像记豆腐账一样的大事记;但是,真正懂文学的人就知道,这是文学现场。我希望大家认真地来考虑文学的呈现和文学的叙述;然后,把自己文学史的学习学好。你们学好了,才能教好。我恭祝大家教课顺利!再见!

(张梦文整理,编者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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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于上海逝于加拿大,现代文学海派文学专家吴福辉:中文系学生都读过他写的书

    作者:施晨露 "海派文学研究于他,如同踏上一次返乡的路途." 现代文学专家.学者吴福辉今晨(2021年1月15日)在加拿大因突发心脏病逝世,享年82岁.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