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毛蜡湖》连载（2）
守望梦中的家园
毛蜡湖
作者：泓汶
（2）
柔子父亲站在头门外边，嘴里咬着一根短烟锅。他穿着一身土巴巴的黑布夹衣，脸色苍老灰黄，神情阴沉抑郁。“你们转到哪去了？”他问。
他的腰背佝偻着，咳嗽了一下，吐一口痰，射到地上去。
“到你们那片湖边转了一圈，”敏卓说，跟他走进院里。
“那算个啥毬湖呀，”柔子父亲忧郁地苦笑了一下，闷闷地吸旱烟。他的两只眼睛布满红丝。“以前那是一片低洼地。后来底水越长越高，就聚成了那片水，里边长了些毛草草。看那有啥毬看头哩。”
柔子急匆匆走进灶房去，好像很怕看见父亲。柔子母亲坐在院当中，正在剥玉米棒。明晃晃的阳光照着她。她的头发里已经有灰白的发丝；脸色灰白憔悴，手指干巴巴的，大拇指裂了口子，用胶布粘着。看见敏卓走进来，她脸上露出温柔慈爱的微笑。
“柔子，给你哥倒些茶，”她朝灶房里喊。
柔子在里边“哎”了一声，然后快步出来，端着一杯茶。敏卓喝了一口，觉得很烫，里边放了很多红糖。柔子的脸红扑扑的，扭身又进了灶房。
“那片底水上来，把好几十亩麦子都淹了，”柔子母亲站起来，拍打身上粘的玉米蕊碎屑，拢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村里好多家的墙，都叫底水渗湿了，墙上长出白毛……后来，整个村子都住不成了，我们才搬到这儿来。”
敏卓喝着滚烫的糖茶，打量着这个农家院落。他们的房屋很少：上边有三间厦房，两边用土墙隔成两个小房子，中间亮开一间，摆着一对农村土匠人包制得很粗糙的简易沙发。厦房前边东侧，有一间灶房。房子的椽都是杨木，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发出-殷烟熏火燎的气息。院子倒是宽敞。阳光洒下来，把满院照得亮晃晃的。院当中有一株很大的桐树，树枝上架着许多玉米棒子，黄澄澄的，在阳光下灿灿发亮。桐树南边，靠墙根堆着一大堆杨木椽子。
“这段日子，你没出去？”敏卓问。
“没有，”柔子父亲闷闷地回答，吸着烟。一绺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粘在他稀稀拉拉的胡茬上。他的头发上已经有了白发丝，脸上布满了皱纹。敏卓感到这男人老得真快。
“出去能弄啥？”柔子父亲说，抬起发红的眼睛，闷闷地看敏卓，“出去啥都弄不成，出去能干啥？”
“我就说，让他出去，看能不能挣点钱，”柔子母亲说，“可他总是不想出去。有时候，家里想买化肥，没钱，买包洗衣粉，买盐，磨面，交电费，也没钱。可他就是不愿出去。你说对这人有啥办法？人就这样懒么！”
敏卓望着柔子母亲漆黑的眼睛，听她温柔地数落男人。他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母性气息，一种温柔亲切的气息，从她的微笑里和眼神里流霹出来，荡漾在他周围。虽然她在批评他，可她一点儿都不生气。她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数落一个淘气任性、不懂事的小孩。这个老小孩也不动气。他只是闷闷地抽烟，脸上的皮肤松塌塌的，看上去一肚子的怨愤和怒气。
“出去能弄啥？”老小孩受了批评，有些不高兴了。他取下嘴里噙的烟锅，看着妻子：“做大生意，咱没本钱。做个小生意，又挣不下钱。再说，生意如今也不好做。有人做了一年，还赔本。你说得容易的！”
“啊，那你就一年到头，光坐在炕上，吸你的旱烟吧，”柔子母亲说，扭过脸来，看着敏卓，笑了笑。她的笑里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辛酸。
“你不是能修自行车吗？”敏卓说，“我记得，你还会补汽车轮胎。这也是个好手艺。你可以在镇上摆个摊子，每天挣些钱。人常说坐吃山空呢。”
“摆是摆过，”柔子父亲说，“摆了几天，他们就来要卫生费呀，市管费呀，摊位费呀……猪屎毛丁一大堆。我一气，干脆就收了摊子——日他娘，回，不干了！”
柔子的母亲对敏卓笑笑说：“我做饭去了，你喝茶。”她走到头门那儿，操起一把木权，把晒在门口的柴禾搅一遍。然后，又把两只母鸡从大门外赶进来。那两只母鸡咯咯地叫着，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快活地奔跑。
“柔子，你给咱们摘点儿葱，”她又朝厦房里喊。
柔子从她住的那间小房子走出来。她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有几绺垂下额头来，贴在脸腮上。她走下台阶，明亮的阳光，在她的湿头发上闪着光。这会儿，她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紧身线衣。这使她身上的线条很清晰地突显出来。她的两只娇嫩的乳房，在粉红色的线衣下，很高地鼓凸起来。
“你来，来看看这棵桐树，”柔子父亲叫敏卓。他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这样，这张脸上死气沉沉的阴郁立刻祓驱走了，变得生动起来。
“你来抱抱它，”他对敏卓说，嘴角的口水又顺着烟锅嘴子流下来，嘴里喷出一股很浓的烟臭味。
敏卓站在桐树下，仰脸看这株桐树。它的躯干足有碌碡那么粗，向着蔚蓝的天空高耸，越过长满苔藓、破破烂烂的土墙，然后象一把巨大无朋的伞，蓬蓬地张开在院子上空，把这个土巴巴的农家小院，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一部分叶子已经变黄，开始凋落。
“它长得很壮实，”敏卓说。
“你试抱抱它看，”柔子父亲又微笑着说。
敏卓只得张开双臂，试着抱这株桐树。他的脸贴着它粗糙开裂的树皮，鼻子嗅到它身上发出的潮湿的生命气息。他的两臂环抱着它，两手想合拢，但是办不到。
“它真的很粗，”敏卓说。
“见了谁就夸他的桐树，见了谁就夸，”柔子母亲从灶房里出来，嘲笑自己的丈夫。她两手粘着面粉，腰里围着蓝格子围裙，语气里包含着对这个宠坏了的老小孩的宽容和无奈。
“要不行，就白天黑夜，把它绑到你身上，”她接着又说，温柔的眼睛又笑了。
“那是我爸的宝，”柔子从灶房里出来，也笑着说，“我爸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东西，就是它，”这么说着，她突然脸红了，笑得有些生疏。
但是，这个老小孩不理睬母女俩的打趣。他的确来了劲头，兴致勃勃地问敏卓：
“你说它长得好？”
“长得很好，很壮实，”敏卓说。
“真是没味气，”柔子母亲说。母女俩笑着，进灶房去了。
“才十四年，”柔子父亲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烟灰，“才十四年，它就长得这么壮。”
“今年你收的玉米不少，”敏卓打个哈欠说。
“噢，是不少……那你说，把它现在伐倒，能卖多少钱？”老小孩不放过敏卓。他抓住桐树这个话题，继续和敏卓唠叨。
“能卖多少……？能卖多少……？我想想……”敏卓喃喃地说。鬼知道它能卖多少钱。关于这株该死的桐树，他还要磨多少嘴皮子？
“我想，至少卖三百多块吧，”敏卓无可奈何地说。
“三百？噢，你说卖三百元？”柔子父亲眼睛瞪起来，连连摇头，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哼：“你好大的钱！”
“那能卖多少钱呢？”敏卓淡漠地笑了。
“至少，过了这个，”他竖起四根指头来:“四百。四百块钱，我也不卖。”
“那你留它干啥呀？给柔子和卫国结婚做家俱吗？”
“给他们？”柔子的父亲摇摇头：“不，我不给他们。这树是我的，是我给自己留下的。”
敏卓笑起来。他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你要它干啥呢？给你自己打家俱吗？”
“看你说的，”柔子的父亲翻了敏卓一眼：“我这时候，还要那些玩艺儿干啥呀？”
敏卓笑着看他，取出一根烟给柔子父亲，自己也抽起来。
“将来，我把它伐倒了，就用它给我做一副桐木棺材，”柔子父亲说，很香地吸了一口烟。
敏卓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他。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吸着烟，也看他。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儿，互相抵触着，对峙着，然后，又不自觉地避开了。
他想到了死，敏卓想。才五十来岁，他就想到了死。
“你看用这做棺材怎样？”柔子父亲盯着敏卓问。现在他背着阳光。因此，他脸上那种阴郁的、死气沉沉的阴影更浓了。
“你说做一副桐木棺材？”敏卓问。
“对呀，就用它做桐木棺材。”
人必须想到死。这是人无法摆脱的命题。可问题是人该怎样去提出这个问题，并以何种方式向它走去。“我想，咱们这一带大多是用松木做棺材的，不过……”他说。
“你不知道，往北去，那一带用桐木做棺材的人，多得很，”柔子父亲说，“你没有到那一带去过。那一带的人老了，都讲用桐木做棺材——桐木耐蘖。”说着，又用手擦去下巴胡茬上的一绺口水。
他还想到了死后的骸骨。即使这骨骸能保留一百年，二百年，又和保留十年、二十年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他还希求自己的尸骨永存不朽？
“这树要是伐倒，就越叫人喜爱了，”柔子父亲说着，又笑了，“我主要是想做个四页瓦。”
“怎么个四页瓦？”敏卓问。
“四页瓦你不知道？”柔子父亲笑起来，“上了岁数的人，都讲究个四页瓦——就是独帮、独底、独盖。就象四页大瓦一样，往一块儿一合，严严实实的，苍蝇都叮不进去。人死了，躺在它里边，就很安宁。”
敏卓又起一根烟来抽。四页瓦。难道四页瓦就能阻挡死亡的肉体在棺材内的崩溃，阻挡住死亡的骨头在泥土里的腐烂？四页瓦和腐肉、血水一样，都要化为泥土。它们无法达到永恒。这些在形式上还活着的生命呀。
“村东头的四老汉，死时就背了个四页瓦——独帮、独底、独盖。村里年龄大的老汉，都眼红呢，”柔子父亲又说。
“也把你看得眼红了？”敏卓笑着说。
柔子父亲笑起来，神情像一个想吃蜜糖、恰好被大人猜中心思的小孩。
然后，他又走到那堆杨木椽跟前，用脚在杨木椽上蹬了一下：“你看看这些椽。”
敏卓看来一眼。一大堆杨木椽子，都剥了皮，歪歪扭扭的，靠着西边的土墙，躺在桐树下。它们的顶端细得像小孩胳膊。椽上边扑满很多尘土。
“你想用这盖房子？”敏卓问。
“我想给卫国盖一间厢房子，”柔子父亲说，“一共二十多条，能盖一间房子。就贴住这间灶房盖。给他把房一盖，把媳妇一娶，我一辈子的任务就完成啦。”
“那你就没事啦？”敏卓的唇角上浮出一丝笑来。
“没事啦，我就没事啦。好歹就随他们去。”
这就是他作为生命的目的，敏卓想。就跟一棵草在地上活着一样：发芽、长叶、开花、结子，然后就死去。就这样生生不息，一代接一代。
看过了桐树，又看了杨木椽，他们之间好像再没什么话可说的了。柔子父亲说：“坐，坐吧。我给你弄点茶去。”
一会儿，他端着茶壶走来，对敏卓说：“走，咱们坐里边房子去。”
（未完待续）
01
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号：gh_44a40df16cd6 微信号：slm6899。
02
往期回顾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5—6）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3—4）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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