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丽:承 诺——追忆我的宗兰姑奶奶
——追忆我的宗兰姑奶奶
文/张 丽
沈阳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刚参加完姑奶奶的葬礼,正在收拾她点名特意留给我的几箱子书。她享年96岁,独自在沈阳城生活了近70年。姑奶奶的故事,我奶奶给我讲过一点儿,说她一直在东北等一个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等谁。我自小认为姑奶奶的一生很离奇,我想从她给我留下的遗物里找到我要的答案。
在一个被擦洗的褪了色的相框里,是姑奶奶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美丽、大方,又那么娴静和安然。在我拆开相框,想取出那张可以做时尚杂志封面的老照片时,里面掉出几页旧稿纸。娟秀的小楷密密麻麻铺满纸页,题目是《我在原地等君》,落款:等你的宗兰。我一口气读完,忍不住眼泪溢满眼眶,后来竟无法自抑地啜泣。
我迫切地把姑奶奶的故事整理,分享给大家。
宗兰今年96岁了,岁月的刻刀在她脸上留下无情的痕迹。她终生未嫁,一直坚守着那份承诺。可是他始终没来找过她。战争年代,他可能已经战死,但是宗兰还是认为他活着。
1943年,哈尔滨的初冬已经滴水成冰。宗兰20岁,是东北抗日联军某军部参谋,有一天被军长秘密安排去城里与日伪军王君队长接洽。王队长当时在日军的控制下,被迫干着“大东亚共荣”的事。据线人报告已经有“起义投诚”的想法。天天看着自己的同胞倒在自己人或者小日本的枪口下,有点良心的中国人都会产生动摇。宗兰接到的任务就是前去做好收编王队长的准备工作。
宗兰进城后,正赶上小日本“梅机关”搜捕地下党组织。小胡同口又恰巧与日军一小分队相遇,怕惹麻烦,宗兰迅即躲进一老乡家里。在老乡的小跨院里,宗兰嗅到了抗日的味道。四、五名男女,都是学生模样,宗兰立刻意识到他们是爱国青年。宗兰看到院子中间一个中年男人在做木匠活,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身子晃了晃。宗兰发现男人的一条腿是瘸的。“老乡,赶路口渴了,想讨碗水喝!”他看宗兰面善,把她让进屋里。招呼宗兰落座,倒满一碗水端到宗兰面前,话不多,却很得体。
“爹,我回来了!”老乡家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小背篓走进院子,先趴在缸沿上,用水瓢盛了冷水喝了几口,抬起头时正与宗兰的目光相撞。宗兰正要打招呼,外面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声和尖利的口哨声由远及近传来。很快,一队日本兵吆喝着闯进老乡家的前院。男老乡脸色焦急、发暗,猛地推开偏房后门,“快走,赶快走!”宗兰也随着那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冲出后门拐入另一条胡同。几人匆匆分开走散了。
宗兰低头赶路,没忘了“风摆杨柳”的扭动腰肢,这些在以前都经过专门训练。前面有几个伪军直着眼珠子往这边看,不远处还有一个日本军官骑着高头大马,逡巡路上的可疑行人。宗兰一打眼,凭着多年练就的“过目不忘”,想起临出发时军长给她看的几张照片,认出是“梅机关”的狗腿子副队长宫田井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宗兰一低头拐进最近的小窄胡同。进了胡同才知道,日军为了极好控制街面便于搜捕“要犯”,把胡同分岔处都用粗大的木头堵死,只留一个进出口。宗兰走了好久,高跟鞋磨疼了脚后跟,又累又渴。狡猾的敌人利用障碍把胡同方向拐来拐去,胡同两侧都是高墙大院,几间店面铁门紧闭,行人寥寥无几。偶尔见一两个人匆匆赶路,宗兰不愿贸然问路。宗兰记不起这是哪条胡同,她又急又累迷路了。
又前行一段,看到左手边墙上有个半人高的洞,见四周无人,她一低头,就钻过去了。“该死!”迎面走来几名伪军,宗兰还没有来得及退回来。“站住!”一个左边额头被白纱布包扎着的年轻伪军上下打量着宗兰。“哥,总算找到你了……”宗兰就把这名伪军拽到一边,当时她给自己打赌,装疯卖傻凭命撞了。“大哥,我哥是王队长,我娘让我来找他。”这名伪军一改刚才冷冰冰的面孔,用压抑着的惊喜的眼光看着宗兰。凭积累的工作经验,宗兰基本能判断出“目光”后的内容。出发时,军长暗示过,城里会有自己的人接应。
“大哥,嫂子来了也不“吱”一声!”几个伪军从对面走过来。只见这名年轻伪军顺势抓住宗兰的手,“晚上到哥那儿喝好茶!”“就不搅和你的好事了,兄弟们走了!”宗兰抽回了手,伪军说:“跟我来!”生性倔强,又不失机智和勇敢的宗兰决定跟他走。“谢谢大哥!”随跟上他的步伐。
宗兰紧挨着年轻伪军走在街上,看见日本兵时,宗兰索性把头靠在他身上。几队小鬼子兵队长都向他行礼。宗兰心想这名伪军还真能装,莫非有点来头。靠在他的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不用担心,我不会占你便宜,我有未婚妻,她是一名小学老师。”几天来的劳累和紧张,宗兰有点坚持不住了,她只有依靠着伪军才能挪开步子。宗兰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想着下一步的计划。心想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宗兰一回头,认出是给她倒水喝的点腿老乡。背着小背篓的漂亮小女孩躺在血泊里。宗兰攥起来的手被伪军抓住了,“不要过去,狗日的日本人干的!”“他帮过我……”宗兰挣扯着。“先跟我回队里,明天一早送你出城!”宗兰头疼得厉害,已经有点迷糊了,“有人认识你妻子吗?让人识破怎么办?”“甭管了,看我的!”说完,挽起宗兰的胳膊。“大哥,又交桃花运了!”“哎,客气点,这是你们新嫂子!”其他人跟着起哄。宗兰的脸微微涨红,跟着他进了屋。
“好险,谢谢!你是……”,“对,我就是你找的那个人!”宗兰不经意间看到他的左袖管空空荡荡的,再仔细看那张脸,确实是照片上的他。只不过因额头包扎,宗兰一下没有认出来。在宗兰询问的目光下,他解释说:“前几天,解救几名爱国学生被炸掉了,有一只手照样可以干鬼子!”宗兰心里波澜起伏。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把军长的话原原本本的说给了他。然后两人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这时宗兰看见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三个人。她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同志、同志醒醒!”他摇着她的胳膊,她无力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感觉有人在喂她喝水、吃药。
太阳光照进屋里很大一块,宗兰睁眼,打一激灵,翻身下床。她想起和王队长见过面,说过话。人呢?宗兰怪自己睡得时间太长。“醒了”,王队长走进来,告诉宗兰已是第二天中午。为了不让军里面担心,宗兰要立即起身归队。
王队长送她出城。宗兰挽着他的右胳膊,“你的事昨天晚上都说出来了,你未婚夫是民族英雄,我的未婚妻也在一次鬼子扫荡中惨死。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生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要报仇。等着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还没问你大名呢?”“薛宗兰,叫我兰子吧!”宗兰觉得和王君已是故人。城外,两人挥手告别。宗兰转头已是泪流满面,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份情感来得太突然。
一个月后,城中伪军300余名起义,捣毁小鬼子的梅机关,给哈尔滨城中的日军以重创。但是鬼子援兵来得及时,终因兵力悬殊,生还的人很少。宗兰听到消息后,多方打探过王君的下落。
抗战结束了,新中国成立了。王君再也没有出现。哈尔滨的那条小巷,总有一位娴静美丽的女人,慢慢地行走,神态安然,像在寻找又好像在等待。直到满头银发。这就是姑奶奶留给我的答案。她用一生,践行着一份承诺,对解放事业的承诺,对一个人的承诺,或对一份朦胧感情的承诺。
张丽: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从事党史、地方史志研究,工作之余爱好敲打文字,抒写真性情,爱好朗诵,留住美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