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莹:梨园的家族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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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行历来有“五世而斩”的说法,那些大家名角,谁能冲破这个诅咒,让艺术生命繁衍不绝?谁的艺术又被这一魔咒扼杀?

  
  一个谭家半梨园
  
  说到梨园家族,最负盛名,也是无法绕过的,就是谭氏家族——穿越3个世纪,前后七代40余人的坚守,苦心孤诣且名满天下,不仅是梨园行的骄傲,天下三百六十行,放在哪个行当都值得骄傲。

  谭家以谭鑫培为金字招牌,但其创始却由谭鑫培之父谭志道开始。谭志道有两个不得了的成绩,先是非科班出身,成为汉戏演员,后又进入京剧界,成为京剧大腕。谭志道是武汉人,出于爱好唱上了武汉人的“本家戏”汉戏,老旦老生皆能,声音高亢犹如鹩鸟(当地俗称“叫天子”),得了个响亮的艺名“叫天”。1853年,太平天国的战火烧到了武汉,谭志道只能偕妻带子辗转逃到京城。京城可是京戏的天下,谭志道为了保住饭碗,只好中途转行,现学京戏,并进入程长庚主持的三庆班。乡音难改,谭志道的唱腔里,始终有浓重的武汉口音,这种发音方法反而让他与众不同。他与程长庚合作的《朱砂痣》,被时人赞为“双绝”。

  志道的独子谭鑫培,跟着父亲入京时才10岁,11岁就入小金奎班习武生和文武老生。5年后即出科,曾跟过很多戏班,转场唱野台子。1870年,谭鑫培23岁,遇到了伯乐程长庚。在三庆班,他仍以唱武戏为主,颇得“大老板”程长庚的赏识。程长庚发现谭的嗓子很有潜力,在程的建议下,谭改唱老生。在三庆班,只要程长庚有戏,谭鑫培一场不落,从头看到尾,将程的拿手戏《战樊城》、《文昭关》等戏全学会了。程长庚在很多场合曾说过:“鑫培必成大气候。”

 武戏、老生戏,谭鑫培都曾经向多人求教,且不生搬硬套,而是根据自己的情况采各家所长,为自己所用,所以他才能开创中国第一个老生流派——谭派。《定军山》里的老将黄忠,原来是戴巾盔,谭鑫培根据自己瘦长的脸型,改为扎巾,手中的大刀也重新设计成金漆的象鼻子大刀。大刀下场和开打以及唱腔都有所创新,成为谭派代表剧目之,甚至被拍摄成中国第一部电影。他擅长400多场戏,却基本不演皇帝戏,因为他很明白自己的形象不适合“戴黄帽”。这种扬长避短的自知之明,让他聪明地选戏,也有目的地改戏。他演过的戏,很多都有大改动,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革家。比如《失街亭》、《空城计》、《战太平》、《南阳关》等,因为他的改动而更有艺术生命,直到今天,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这些戏码,还都是经过谭鑫培的改进而定本的。

  谭鑫培将老生艺术规范化,稳定了老生角色在京剧中的地位,也将谭氏艺术推上高峰,谭氏子孙站在祖先的肩膀上推陈出新。与父亲相比,谭小培的职业生涯似乎就没有那么风光了。他也是少小入行,却只能为名角挎刀,在尚小云、程砚秋的舞台上都出现过。最风光的一次,就是1917年,与父亲在吉祥园同台演《碰碑》,台上台下皆父子,一时传为美谈。只是当年父亲就去世了,谭小培在舞台上也暗淡了。

  谭小培对谭家最大的贡献就是培养出了儿子谭富英。谭富英既有家学,又拜爷爷的弟子余叔岩为师,得谭派和余派的双重养分,唱腔朴实自然,酣畅淋漓,被观众誉为“新谭派”。谭富英和爷爷非常相像,同样是从武戏改老生,又同样继承了爷爷大胆改革的精神,把谭派戏的改进更进一步。就连舞台风流也继承了爷爷的衣钵。1935年,他在上海录制的电影《四郎探母》公开放映,这可是我国第一部有情节的京剧电影艺术片。正所谓戏如人生,谭富英擅长扮演英雄,他本人也是风神俊美,扮上行头一亮相,他就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当年的“谭迷”们欲罢不能,也让他成为老生戏的领军人物,舞台生涯更长达31年。

  谭富英长子谭元寿继承了家族的武生和老生传统,也是现在谭氏家族的掌门人。而他的儿子谭孝曾和孙子谭正岩,也有板有眼地走在先祖开创的道路上。谭家一门七代,维系着京剧传统,不因世事人事终结,矢志不渝的决心起了很大作用。谭正岩五六岁时就被带到后台看戏,他性格活泼,还同时喜欢绘画、书法,但是为了家族艺术的传承,爷爷还是把他带上了京剧的正轨。2006年10月,纪念谭富英诞辰100周年的演出中,谭氏三代同时扮演《定军山》老黄忠。谭正岩今年30岁,台风沉着,气定神闲,一声穿云裂帛的谭腔响起:“老夫今年七十整,还要抖一抖我这老精神!”颇有大家风范。谭元寿甚至已经为谭正岩的后代设计好了人生——如果谭正岩有儿子,也一定要走京剧这条路。

梅花香自苦寒来
  
  梅兰芳走进梨园行,全赖祖父开辟了这条路。他的祖父梅巧玲,原本是个苦孩子,小时候被辗转贩卖,最终卖进了戏班子。凭着天资聪慧和刻苦学习,梅巧玲成为一名优秀的青衣演员,三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掌管著名的四喜班。苦出身的梅巧玲历来为人厚道,常仗义疏财,最反对苛待同业,所以他很快在梨园行积攒了广泛的人脉和号召力。光人好成不了领袖,必须戏好。梅巧玲绰号“胖巧玲”,面如满月,最适合雍容华贵的扮相,且念白文雅,更增添了几分贵族气。梅兰芳的经典《贵妃醉酒》就得了祖父的遗韵。梅巧玲两个儿子都入了梨园行,长子梅雨田是琴师,多年跟随谭鑫培;次子梅竹芬,老生小生都学过,最后归旦行继承父艺,可惜23岁时患病早逝,当时他的儿子梅兰芳只有3岁。

  小时候的梅兰芳没看出什么遗传的天赋,两眼无神,笨嘴拙舌,天资极其平常,刚被送去学戏,《二进宫》里几句普通的老腔,学了很久还念不出来,竟被老师送了回来。这次挫折激发了梅兰芳的进取心,他成为戏班子里最刻苦的学徒,以致于10岁就能登台唱《天仙配》了。因为父亲的早逝,梅兰芳受爷爷的影响更大。他和爷爷一样唱花旦,舞台风格同样的雍容大气,同样敢于革新,不拘陈规,也同样对人厚道坦诚,在圈子里是众望所归的人物。

  “梅兰芳”成为梨园的一面大旗。他的9个孩子中, 幼子梅葆玖继承了他的衣钵。10 岁生日那天,梅葆玖学唱了一出《三娘教子》给来家拜会的客人听,父亲看他的嗓音和身段还不错,就请了师父开始培养。现在,梅葆玖是梅派艺术不遗余力的推广者。但要说起艺术成就,梅葆玖还是继承的多,创新的少,始终在父亲的名头下生活。梅葆玖唯一的姐姐梅葆玥,曾是著名的老生,只可惜早已离开舞台。现在梅葆玖最遗憾的就是梅派艺术在他的后代里已经没有传人了。究其原因,梅兰芳对子女的教育非常开明,从来不限制,又很重视培养孩子们读书,孩子们凭兴趣和机遇进入了各行各业。对梨园来说,也许这是个损失,但从人出发,以人为本,才是造就人才的根本之道。

  
  为京剧传汉腔
  
  要在梨园家族里评出个“家族势力榜”,余氏家族肯定进得了前三甲。

  余派的创始人余三胜,和谭志道一样,也是进京的汉剧演员。我们知道,京剧的形成有一段漫长的历史,徽班进京后,还经历了与秦腔、汉剧的融合,才形成了京剧艺术。而余三胜,就对徽汉合流有卓越贡献。余三胜、王洪贵、李六等汉剧名角进京后,为京城的戏曲舞台带来了“楚调新声”,徽剧和汉剧的融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余三胜后来成为春台班的班主,对徽剧的做念唱打各方面都进行了改革,使一种新的戏曲形式——京剧出现了,出于本能,余三胜在京剧中保留了汉剧的风格,开创了京剧中的汉派。

  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严格继承父亲的衣钵,虽然余三胜工老生而余紫云工旦角,但他继承了京剧汉派的演唱风格。1855年,余紫云出生时正值父亲处于艺术高峰,他从小耳濡目染,幼年即拜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为师,先习青衣,后演花旦。当时的戏评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唱功固臻妙境,不专属青衫之剧,如《戏凤》之李凤姐、《虹霓关》之丫环姿态横生。”因为师从梅兰芳祖父,余紫云常被称为“梅兰芳的先驱”。

  到了余紫云的儿子余叔岩, 余派艺术始至巅峰。余叔岩回归祖父文武老生之途, 又拜讲究音韵准确的吴联奎为师,所以小小年纪就敢以“小小余三胜”为艺名在京津一带的戏院登台,红极一时。而他的天赋和造诣也确实没有辱没祖父的美名。不仅勤奋, 小叔岩更以谦逊好学闻名。当时的名家,不独武生和老生,凡是与他合作过的琴师、鼓师甚至检场人、龙套,他都是不懂必问,丝毫没有明星架子。成名后, 人们将余叔岩称为“余派”, 他却直到晚年也声称自己师谭。功夫不负苦心人,1918年,余叔岩倒仓复出后,达到了他艺术生涯的最高峰,与杨小楼、梅兰芳并称为梨园“三大贤”,成为老生戏的头牌。

  可惜余叔岩身体不好,只红火了10年,到1928年,他就因为健康问题不能再做商业演出了。不过,舞台上少了位表演艺术家,却出现了一位戏剧理论家、社会活动家和优秀的业师。余叔岩丰富的文化内涵保证了他做什么都很优秀。理论研究,他和张伯驹合著《乱弹音韵辑要》,胡琴《老八板》文章和京剧老生演唱辑要演讲,都成为后世法程;作为师父,他的亲传弟子只有“三小四少”7个人,可他们无不是名满天下, 比如孟小冬、谭富英、李少春等,师法余派的梨园人物不计其数,颇有点“子授业三千,贤者七十二”的风范。

余叔岩只生有三个女儿,余派艺术因而也没有了余姓继承人,此其憾也。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
  
  谭派、梅派和余派的辉煌,毕竟只是少数,更多梨园名角的艺术传承,还是被“五世而斩”的说法言中,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绝大部分名家的艺术传统没有超过五代。

  “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膝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尚长春,次子尚长麟和三子尚长荣,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们纷纷投身梨园,老大学了武生,老二继承了父亲的旦角,老三则是花脸名家。不过这个京剧世家中,父亲、长子和次子均已故去,只有三子尚长荣还在。尚长荣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但是他们都没有从事戏曲工作。尚长荣不以为意。对他来说,儿孙们能更广泛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一件好事,他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

  另一名旦荀慧生,开明众人皆知,他有一句至理名言是“演角色不要演我,学我不要模仿我”,因而他留给荀派传人的发展空间之大是梨园界所公认的。荀慧生本来家眷众多,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使他数日之内痛失母亲、兄嫂、子女共7位亲人,打击之大,无以言表。幸而长子荀令香继承了父亲的艺术,曾赢得“五小名旦”的美誉,已于1992年病逝。荀令香的子女中,长子荀皓夫妇分别是武生和武旦,其余子女均未从艺,孙辈中只有一人从事这个行当,却泯然众人。

  梨园曾有“十净九裘”的说法,这个“裘”指的就是裘盛戎。其实裘氏家族曾经是梨园大家族。裘盛戎的父亲裘桂仙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净角,弟弟裘世戎是著名的花脸,当年这三位可是被誉为“裘门三杰”的。盛戎长子少戎也是花脸,却受制于癌症,39岁就去世了。少戎的儿子裘继戎仍然活跃在舞台上,盛戎的小女儿裘芸最怕戏迷们拿她与父亲相比,但是在父兄去世后,她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如今,半路出家的裘芸只能在票友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谭氏家族的辉煌传承,哪个不羡慕?但是自己的后人能够走出梨园,参与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尚长荣、裘盛荣对儿孙们的选择从来不干预。

  
  家传为何式微?
  
  1949年以前,梨园界各行当的几大门派几乎都是以家族继承的形式出现,这与他们社会边缘群体的身份有关系。虽然名家们多有人捧,但社会环境总体上对“戏子们”是鄙视的,只有金字塔尖上的几个人能进入上流社会,而一般家庭,不到实在养不起孩子的地步是不会把孩子送到戏班子里的。梅兰芳学戏时,他的大伯就曾希望侄子能脱离这个“下九流”的行当,堂堂正正地做人。

  台上声声叫好不能掩盖人去屋空时的落寞,所以演员们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本行业的人。这种环境决定了梨园后人们从出生到成长,京戏的味道渗透进了他们的精神和骨髓。从耳濡目染到入行学戏,对他们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也更高。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成为大家,就必须广纳博采,多吸收别人的优点,把各个行当融会贯通,为我所用,谭鑫培、梅兰芳、余叔岩莫不如是。他们除了秉承家学,还能走出家门,投身其他名师。这种各家族之间的“串人才”的培养方式,使家族模式越来越牢固。而梨园中人团结互助,相互帮助相互补台,彼此仿佛一家人,各家族之间一荣俱荣,使家族优势可以发扬光大。

  新中国成立后,戏班子改成了剧团制,走行政路线,演戏也越来越消减了这个行当与众不同的职业特点。“人戏不分”、“人戏一体”的情况越来越少了。虽然演员的地位提高了, 但艺术创作、艺术熏陶的温床——艺术氛围淡了,演员们的后代也可以像其他所有行业的人一样,更广泛、更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理想人生。而演员的培养方式也由家族培养、戏班子培养转变成了学校培养,各地的戏曲学校、戏曲学院取代了戏班子,成为培养戏曲人才的中流砥柱。这就成为梨园家族相传慢慢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当演艺行业成为公共事业后,各家族之间的帮衬也少了,家族优势越来越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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