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将来稀缺的是独立思考、批判精神

陈平原,1954年生于广东,当代著名学者,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与钱理群、黄子平一起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学研究概念。代表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中国散文小说史》《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大学何为》《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等。(文章来源:周读书房)

阅读流于浅薄,还导致记忆力衰退

今天的中国人越来越看重实际利益,越来越看重物质需求,越来越看重欲望,但是精神生活越来越少。

每天睁开眼睛,打开电视、网络,或者上街,都会被塞入一大堆广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没有意义的。现在的读书人比以前来说,选择的眼界和自我的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会更加需要。

我知道阅读形势在变化。今天你不一定捧着一本书在读,你也可以读电子书, 但书和网上的报道、新闻、娱乐是不一样的,相对来说它更加需要一种投入,和前人、古人、外人、不熟悉的人对话。

书籍的载体、阅读形式的变化导致了思维的变化,第一个是“发散”——发散型的思维,已经很难集中在一点了。

古人读经,一个月,一年,集中在一点对一部经书,不断地对话,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现在不行了,学生的思维会不断地跳跃,好处是具有活跃性,坏处是无法集中精力在一段时间里做一件事情。

第二,表述的片段化。今天的微博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误导和残害。每天习惯写100多字的微博,养成了这个习惯是很难再改变了。能够写几句俏皮话,写不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我们今天太多地在强调知识的广博,很少强调思维的深度。思考以前是时间维度的,现在是空间维度的。海南,桂林,南极,北极,每个人都能跳跃性地和你说一大堆,但就一点谈深的功夫,比如谈你的家乡、你的社区,就很缺乏。

思考有广度,缺深度,这和我们阅读的习惯有关系。 我们每个人都是“知道分子”,比起以前的世代的人的常识要多,但思考、辨析能力不足,这跟大家缺少琢磨的时间有关——没有时间、没有耐心来仔细琢磨一个事情。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自主记忆力的衰退。我们全世界的人都一个样,把记忆力交给电脑了,把所有的知识交给数据库。我们以前必须要记忆很多东西,所谓读书破万卷。

北大中文系有很多传奇性的老学者,你说一句话他能马上告诉你在哪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以前觉得特了不起。今天大家已经不再读书了,已经查书了。阅读被检索取代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自己是常常很惊讶于自己会突然有记忆力的衰退,我们以前总是想拼命地记住某些东西,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动力了——“没关系,我的电脑里有”,年轻人则是“我的手机里有”。

有一天,手机丢了,电脑丢了,或者全世界断电了,或者被外星人的病毒攻击了,整个人类要倒退几百年。因为你过分依赖于数据库来记忆和辨析。

我常跟学生说,检索能力是很容易学会的。全世界的图书都在一个“云”里, 将来稀缺的是独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从于社会。

阅读走入歧路:知识有了,修养没了

读书最关键的功能并非求知,而是自我修养。

现在读书不再被认为是严肃的、认真的、必须面对的事情,阅读不像以前那么执着和要紧,就有了毕业多少年还读不读书的问题。

知识变得唾手可得之后,读书原有的三个功能——阅读,求知,修养,都受到了影响。

我们以前读书,求知和自我的修养是同步的,现在求知这个层面被检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个书名和人名,检索就行了。

而阅读的功能更强调了娱乐功能。 原来苦苦追寻、上下求索的状态消失之后,知识有了,但修养没有了。

我们以前推崇苏东坡的诗“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多了,平常人说的书卷气就出来了。今天我阅读和修养两者不再同步之后,读书对人格,心灵,气质,外在形象的塑造都被切断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与我年龄相仿的这一代人处在过渡的时代,我们在书籍时代里成长,另一方面我们赶上了数字化的时代,两边都能够有理解。

下面几代年轻人可能还来不及对上一个时代有了解就进入了数字时代。我对上下两代人怎么读书都有了解,所以会有感慨。

但对年轻人来说教训是没有用的,我便把自己的读书体会写下来,或许能有一些书引起他们的兴趣,在书里面能够影响到多少人算多少人。

大众传媒时代,阅读的同质化太严重

在今天信息铺天盖地的时代,要建立自己的阅读趣味,要让自己的立场、视野和趣味不受周围环境的诱惑,是很难的。

有了大众传媒以后,阅读的同质化太严重了。

其实每个人的阅读是不一样的,一个数学家、一个文学教授,他们的趣味不一样是完全正常的。 读书人首先要建立自己的阅读趣味和基点,有了那个基点之后再来谈读书。

开卷有益这句话经常被提及,影响很深。但我认为,“开卷有益”作为一个口号,是值得推敲的。

为什么开卷?开什么卷?如何开卷?以及效果怎么样?

现在我们知道读书多的人会成功,但很多不读书的人也很成功, 有更多的人是读了一辈子的书都不成功,所以读书不一定能成功,或者说“开卷”未必“有益”。

让所有人都能理解“开卷有益”的口号本身是有问题的,因为年龄、职业、心境、阅读目标等等这些问题都会影响你的读书。

古今传诵众多读书的名言,其实大部分是针对特定人群的。针对普通读者、文人、官员、帝王谈读书都是不一样的。比如王国维借宋词来谈读书的“三境界”,更适合于学者,而不适合于其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真正好的状态是不断总结自己的道路,然后自己做调整。 任何一个读书人,他的读书方法基本上只适合于自己。

在《作为一种社会方式的读书》这篇文章里,我推荐了章太炎的思路。章太炎先生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

也就是说,从老师那儿学到的远远不及从社会阅历以及自己的人生规划里面获得的多,所以我总结了他读书的体会:

●第一,学问基本上是以自修为主;

●第二,实在搞不明白的可以请教;

●第三,读书必须将人生规划和书本知识相勾连,才能有真正深入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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