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煎饼岁月】◆胡文宽

作者简介

胡文宽,山东费县第一中学高级教师。自幼喜欢带字的纸片,已由不可救药的文艺青年变为药无可救的文艺中年,尤爱散文阅读与写作。世事喧嚣,惟愿安静一隅,享受寂寞,思考人生,静观社会,然后诉之于文字。

煎饼岁月

冬瓜状的糊子团,在平圆的铁鏊子上滚动,细细匀匀的小火舌温和地舔着鏊子底。灵活纤巧的双手,一滚,一刮,一揭,一落,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如在衣服上飞针走线一般娴熟。煎饼,荷叶圆,白纸薄,蝉蜕脆,面包香,展示着农家妇女的高超技艺。糊子团在女人手中越滚越小,身后盖莛儿上的煎饼越摞越高。。。。。。此时,鏊子、柴火和煎饼摞环绕的女人,被时时泛起的烟雾热汽缭绕,似端坐祥云之上的菩萨,供应人间衣食温饱,酝酿世上温馨安宁。
煎饼烙进了她们的喜和乐,煎饼烙进了她们的汗和泪。煎饼烙进了她们圆圆的希冀,煎饼烙进了她们薄薄的心愿。烙煎饼,烙下的是昨天的苦涩岁月,揭起的是今天的甘甜生活。
女人烙出的煎饼光滑滑,脆生生,香喷喷;但是慢慢地,女人的眼角却皱了,女人的嘴角却瘪了,女人的脸面却糙了,再也烙不平滑光洁。慢慢地,站在鏊子旁边等着吃刮下来的热热的糊蛋蛋的男孩就长大了,长大了娶了媳妇,于是,原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婆,后来的媳妇又坐在了鏊子旁、柴禾堆里,延续着村庄烟火、人世香火,继续着农家腾腾霍霍的日子。。。。。。
糊子团在鏊子上滚动,日月在天穹上滚动。一双逐渐粗糙起来的的手同时把岁月一起推动。天,不就是一面最大的鏊子吗,圆圆的,凸凸的,扣放在大地上?只不过,天鏊上,烙的是生活这张味道更复杂的饼。它把日子从昼推到夜,把季节从春推到秋,把人生从少推烙到老。
以上是农家妇女烙煎饼的诗意描写。画面唯美,现实却不尽如此,更掺杂着丝丝苦涩。
煎饼是沂蒙特产名吃,是山里人的当家主食。家家院中一盘铁鏊子,户户屋角一个煎饼盆。烙一次煎饼,全家吃十天半个月。饭桌上,一摞折叠好的煎饼,几碗热腾腾的糊涂,饭食简单到了极点,一如山野之人的素朴无华性情。从年头到年尾一日三餐吃的是煎饼,外出打工的,求学的,闯关东探亲的,包袱里行李里必定有一摞煎饼。走进沂蒙山,有人问你:“吃煎饼了吗?”那是问你“吃午饭了吗?”打听老人“还能吃几个煎饼?”那是问候老人目前饭量如何,身体是否依然硬朗。年轻人比试力气,也是以能吃多少个煎饼为参考标准。
大人在田间劳作,长力气,养精神,去劳乏,靠的是这煎饼;小孩子平日嘴头子上的零打碎敲也是这煎饼。打从记事起,没想着吃过什么饼干糕点、苹果橘子的,那年月,农村有什么呀,能填个肚儿圆的唯有这薄薄的煎饼。疯玩累了,肚子瘪了,嚷给娘知道,娘从门后煎饼盆里扯出一张,折叠几下,有时卷点剩菜,有时什么也不卷,把煎饼后屁股窝窝,把前头支离破碎的一口咬去,塞给孩子,“玩去吧!”;小孩子扛着一溜烟儿出了家门,转瞬间不见了踪影。农家孩子身量小饭量却大,转眼功夫,一个煎饼进了肚,又跑回家要。。。。。。我们是在胡同里扛着煎饼卷长大的。
现在的煎饼讲究了,多是小麦面的,白,薄,香,脆,还有小米面的,玉米面的,掺上大豆花生南瓜烙杂粮面的,口味多样,任你选用。小时候吃的最多的是地瓜面煎饼。地瓜磨成面,用水和成稀糊状,装在布口袋里,扎口放木板或石台上,用石头压牢,要压一整夜,待黑水流出来,以去掉地瓜的苦味和涩感。第二天老早端掉倒扣在鏊子的大盆,点柴火把鏊子烧热,滴几滴花生油,用“油叠子”(几层粗布缝制,用于在鏊子上抹油)擦得亮堂堂油光光,如此煎饼肯“起”(煎饼容易从鏊子面上揭起来)。等糊子里的黑水控干净了,把它摔进敞口陶盆里,两手叉一大块,玩弄成个团团蛋,放在火热的鏊子上滚,从边沿往里,一圈一圈滚。湿湿的面糊子与热热的鏊子面接触,发出吱啦吱啦的愉快的叫声,水与火与铁的交锋腾起阵阵烟雾。柴火燃烧持续供给热量,妇女手中的“刮板子”(一侧有刃的木板)紧着刮两圈,让煎饼薄一些匀一些。刮得劲大了,易破出窟窿;劲小了,刮不下来,煎饼厚如鞋底;用力不均,则又厚薄不一,也易出小洞。烙煎饼是个技术活;谁家媳妇烙的薄如纸平如镜会被姑嫂叔伯们赞为“好活道”,好名声传出去十里八乡。但是烙煎饼绝对是个辛苦活,是妇女不想干又不得不干的受罪的活。抱着糊子团、拿着刮板子,身体前倾,怀里抱个大火炉,手脸胳膊被热气蒸得通红,眼睛被烟熏得光淌眼泪,腿脚被火烤得生疼,一坐大半天,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夏天似在炼丹炉里蒸,冬天则是前胸烤后背凉,冰火两重天。
当然,能否烙一张好煎饼,与烧火的人和烧的柴火也有关系。烧鏊子不可用大火猛火,不可用硬柴,不可集中一处烧。最好是树叶、稻秆和麦穰,火势温和均匀,既可烙熟面糊子,又不至于烤成糊锅巴。滚糊子的人和烧火的人须配合默契,随时沟通。用刮板子一点鏊子某个部位,“凉了”,烧火的赶快朝那里送火;一点,“热了”,赶快从那里撤火。鏊子热量均匀,不凉不烫,滚糊子的放下勺子使刮板,三摊两抹,一张煎饼便完整地揭下来了。这样烙出的煎饼火候适当,酥软适宜,不出疙瘩瘤子和“滑的眼”(煎饼上的小洞)。
刚烙熟的煎饼薄如纸,洁如瓷,散发一股暖暖的五谷清香。这个时候,如果你碰巧是饿了——你在场的话一定马上会产生食欲,就鏊子上直接叠一个,烫手,酥脆,不卷菜也会吃得连呼过瘾。碰巧剪新韭,切碎,撒盐,摊于其上,折长条,切方块,趁热大嚼,人间美味啊!如果大人慈悲,磕一粒鸡蛋拌进去,黄绿白搭配,鲜咸香俱全,人间至味啊!煎饼多以粗粮制成,可以增加膳食纤维,促进肠胃蠕动;其次筋道耐嚼,常吃还有益牙齿健康。
不过地瓜煎饼放久了,颜色味道则差很多。黑黑的,灰灰的,恢复了原本土不拉几的本色,就如堆在墙角过了冬的地瓜干,干了板了,似一截枯树皮,一块木头片,戳得人嗓子眼疼。待到淋水潮、软之后,则又发散,吃嘴里,如吞进一把糠、一口豆腐渣,任你伸脖子瞪眼,就是咽不下去。当然在饭桌上只有它的年成,怎么也要咽下去。好歹能填饱肚皮啊。
水洒煎饼这里面有技术。水过多,“浓(读四声)”了,软不塌地,拿不成个,卷菜会漏汤水;水过少,干硬,一折成“四页板”。需掌握好度,既要水珠细密,又要均匀分布。过去用高粱穗子扎成的刷锅笤帚蘸水洒,不好掌握。小孩子不会这精细活,饿了就知道扳着盆沿翻腾,把码好的煎饼搅成一盆乱七八糟的碎渣渣。大人从地里干活回来,气得拧耳朵围着屋转三圈,嘴里恨骂着“饿死鬼托生!”农村长大的孩子脑子里大都有这种惨痛的记忆,想起来还会下意识地摸摸耳朵根,好像那地方还火辣辣地疼。如果遇上下雨天就有办法了,最好是春天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的那种,我和弟弟一人扯一张,双手托着顶小秃头上,跑进雨中,如池中一团平铺水面的荷叶,身子转个圈儿,细细密密的雨丝洒落煎饼上,拿进屋“滋洇”一会儿,润湿度正好。天工胜过人工。以地产之物,承天降之霖,饱人之口腹啊。
什么菜都可以卷进煎饼里吃。炒熟的菜可以,生菜更有味。最著名的当属煎饼卷大葱了。圆圆白白的茎,长长绿绿的叶,辣辣爽爽的味,天南地北的名。此外,秋冬季的白菜芯儿、萝卜皮儿、芹菜梗儿,夏秋季的嫩豆角儿、青线椒、蒜薹、蒜苗、韭菜、香菜等等,皆可驱之卧于煎饼中,试之以齿锋,“咯冷咯冷”,清脆新鲜,清气满口,别有一番乡味野趣。那时放学回家,如果没有现成的饭菜,我们就摊开煎饼,中间排上一溜咸菜条,或者撒一溜细盐粒儿,再沥上一线花生油——油流到指头上,赶忙伸舌吸吮——然后手攥住煎饼两端,又咸又香,吃得摇头晃脑。故意走到门外吃,不停地砸吧嘴巴,馋得不懂事的娃娃大眼睛盯着你,小手咬嘴里,跟屁股后走老远。
不是山珍海味,没用锅碗盘勺,无需切割烹饪,省却油盐葱姜。煎饼喂养了一代代沂蒙山人,山里人也对这简单能保命的饭食产生深厚的感情。有的人会吃不惯鸡鱼,但会抱着煎饼大吃特吃;连吃几顿荤腥会生厌腻,吃一辈子煎饼到老来还会想它念它。煎饼,是他们心理上的珍馐佳肴,与农民的身体基因相契合,桌上顿顿不可缺。煎饼在握,一天不愁,一生无忧,煎饼咸菜糊涂度日月,能吃上煎饼,是那个年代最基本的生活要求。
咬不动煎饼,说明牙齿松动,力气败了,人生暮年徒叹奈何;而不能吃煎饼,或者说吃不上煎饼了,则意味着生命走到了终点。一辈子的路,煎饼始终陪伴着农村人。嚼着菜根,名利之外、山水之间的高僧参悟出禅机佛理;咬着粗糙的地瓜煎饼、玉米煎饼,也会让农村人咂摸出一些人生的滋滋味味、世间的圈圈道道呢。
多少年来,农民靠吃这粗面煎饼熬着岁月,城里人则可以吃白面馍馍。农村人便以这两类食物作两类人的区别标志。“孩子,上好了学呀,进城当大工人,天天吃白面馍馍呢。考不上,就回来顿顿啃瓜干煎饼,吃得一辈子胃酸。”老辈人都这样教育上学的儿女。时过境迁,当“工人”的城里人似乎也爱吃煎饼,而农村人也可顿顿吃上白面馍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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