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经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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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已经走远

王海霞

一大早看见朋友圈里一个小视频。两位女老师抬着一箱橙子,一位男老师一只一只拿出,给孩子们发。口罩遮了他半张脸,只露着一双眼睛,顶着一头白发。

我心头一颤。口罩遮不住的曲折的发际线和倔强的脑门,是属于那个很多年前的少年的——黄靖。我的大学同学,那个曾和我一起翩翩过的少年!    我给他留言说,你的头发也白了。

他很快回复说,满头白发了。

我突然抑制不住泪崩,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几乎要大声抽泣。好多年没见他,印象里还是那个翩翩少年,我们开玩笑叫他靖哥哥的那个少年,他突然就一头白发了!

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1993年学步文学社社长冀凌云毕业前文学社部分成员合影留念(1)

(前排左一为作者)

那时候,我们聚在一起,自命文人,谈论文学,狂热地办文学社,自鸣得意地写作,一本正经地研讨,废寝忘食地搞手抄报。中文系有一个大办公室,文学社经常霸占那个大办公室“开会”。会开得很严肃认真,好像我们干的是经天纬地的大事。围坐在长而宽的黄色的大办公桌旁,我们一起高谈阔论,装模作样,激情澎湃,故作高深,自命清高,踌躇满志,努力把少年的面目撑得成熟和深沉,好像世界在我们手中,未来属于我们。好像世界又在别人手中,未来无法掌控。

那时候,黄靖曲折的发际线,倔强的脑门,南方人的高眉骨深眼窝,严肃刚正的神情,咬舌音的普通话,常常在那张大办公桌周围的人头中独树一帜。独树一帜的,还有他精神抖擞卷风带尘地扫过我们身边的小个子,极富穿透力地刺激我们鼓膜的高声大嗓的声音,一身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铿锵步伐。那个翩翩少年铿锵的背影伴着校园里的那株大梧桐树浓腻的花香,和雪后踩实的冰冻光滑可以溜冰的中心大道,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

一起住在记忆里的还有我们文学社的社长。他是学长,文学社的开创者,痴迷而执着,想干一件事的时候就不顾一切。我曾经无比仰视他的精彩,期待他能再冲动一次带上我出去——他曾经和四位同学,骑着破自行车驮着气管子锅碗盆勺方便面被子塑料布勇赴洛阳看黄河,一路走一路野炊露宿。期间他和其他四人走散了,他一个人像一只落伍的孤雁顽强而执着地继续南飞。经历了种种险境,九死一生,他终于骑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洛阳。他用黄河水洗了脸,用黄河水做了饭,夜里睡在黄河水边。他亲近了伟大的母亲河,听着她轻柔的涛声,仰望着辽阔的星空,释怀地睡去。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睡眠令我无比向往。可是我永远不会有这样激动到流泪的睡眠。他不会再去第二次了,人生中有一次长途骑行就足够了。五天后他回来时,整个人都脱了形。有没有被系里给个处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的故事前面的精彩。而寻遍全校,再也不会找出第二个他了。

我同桌也骑行过。他是高考后一个人骑行到泰山的,去临摹孔子的登泰山而小天下。他骑着破旧的老笨自行车,而且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什么设备都没有。人生中有一次长途骑行就足够了,我同桌后来就没再骑行过。上大学后他很大一部分心神都用在恋爱上。他不是我们文学社成员,但他常常投稿,署名“竹马”。为什么叫“竹马”?他笑而不语。他笑起来喜欢绷着嘴,嘴巴嘬成一个小小的圆形,不说话。我觉得“笑而不语”最适合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苦苦追求一个政教系的女孩,他的高中同学,她的名字就叫青梅。这世上有几对青梅竹马?这真美好。但他的恋爱好像并不那么顺利,青梅好像有时候可远观有时候不可远观,同桌的脸就忽而阴忽而晴。他阴脸的时候话就特别少,郁郁寡欢写满全身,让我倍感忐忑,生怕触动了他的痛。这时候他坐在我身边我就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离开座位我就长舒一口气。他晴脸的时候话就特别多,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我就可以浑身舒展地给他开玩笑。他开心的时候是个特别幽默的人。是那种冷幽默,慢慢地,严肃地,说说说,最后,冷不丁抖个包袱。

有一次上课,他掏出一对小瓷人给我看。是一对相拥的老夫妇。我很尴尬,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我可是女生!同桌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女生,他把那个小瓷人摆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悄悄问我,好看不?我敷衍说,好看。他就津津有味甜甜蜜蜜地摆弄小瓷人,一失手,“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小瓷人瞬间粉碎。同桌的玻璃心也立刻粉碎,脸就马上阴沉起来。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拨开人群,拂袖而去。那节课好像是现代文学课,我们系主任,那个声音沙哑头发卷曲瘦瘦的女老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任由他擅自出去。

我非常委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弄坏的。我是个女生,你怎么经常忽略我的性别,让我去抚慰你的脆弱?后来他再出现在教室,脸又晴了。善良的我也就忘了这不愉快。大概相拥的小瓷人并没有象征不好的兆头,他的爱情新鲜如初。

他的爱情确实新鲜如初。像他的骑行,人生中有一次爱情就足够了。前两年我去省会学习,他听闻我来,携夫人青梅请我吃饭。毕业后他发奋攻读,带着他的青梅考上了研究生,留在在省会。他的青梅仍然是备受他宠溺的小姑娘的神情。他一直说每次从省会回老家时经过我的县,都想来找我,可是他一直也没来,倒是我去省会吃了他的饭。我到底不知道我在他心目中是他的姊妹还是兄弟。

我深深记得一件事,毕业后不久见到他,他说,同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要挺住。你能不能挺住?我说能,你说吧。他鼓足了勇气,说,有一次我们宿舍投票选举全班最丑女生,因为我的关键一票,你勇夺第二。原来这个秘密他们这班恶少整整保留了两年,我竟然一直顶着这顶桂冠和他们说说笑笑兄妹相称!

1993年学步文学社社长冀凌云毕业前文学社部分成员合影留念(2)(左一为作者)

毕业后,最打击我的不是这件事。打击我的是连强。连强是和我们一起舞文弄墨的那个小个子男生。他的个子小到没有我高,瘦瘦的仿佛营养不良。他的忧伤总是从眼神深处悄悄淌出来,令人心生柔软。他的文章也总是沉重得像个成年人。他有点内向,不善言谈,我们交流不多。毕业时他给我写的留言,却使我深感惊讶,也备受感动——原来他那么体贴我的内心并一直善良地在默默祝愿。我是看到那个留言才从心里把他当兄弟的,可是不久,我就听说,他走了,走了好久了。是那种永远的走。这令人震惊。我是在一次出差路上遇到他的同事听到这个消息的。我讶异得半天合不上嘴。人怎么活着活着就没了呢?生命也可以这么匆忙吗?

最难忘怀的,还是我同宿舍的美丽的亲爱的七个姐姐们。八个人,除了我和老三柴,都是美女。因为我同桌徇私舞弊,在那次选举中,柴不幸屈居冠军。但是一个人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是颜值,柴用她的实力证明了这一点。

有一段时间她热衷于到校门口的沁河边练大字。练着练着,一个同样热衷于练大字的男生喜欢上了她。这毫不意外。她虽然不高,不俊,但她有着超人的智慧和幽默。小个子是可以有胸襟的,柴的胸襟足以容纳山河,她可以把所有的尴尬和不快用她独特的磁县口音一扫而光。在我们陷入一种欲说无词的安静时刻,她能冒出一句史无前例的名言打破沉寂,使我们笑到肚疼。有一段时间我们迷恋织毛衣,人人手拿几根竹钎,一团毛线,上下铺八个人各种姿势团着,织毛衣。晚自习下课后飞针走线,熄灯后在楼道里彻夜不眠继续。柴是个做活不精细的人,织着织着把毛衣织成一个上宽下窄直挺挺地树立不倒的东西。我们展示各自大作的时候,柴的这件大红毛衣还没有袖子。大家用各种比喻来逐个点评,柴在熄灯的宿舍门口,凑着楼道里的灯光,高举着和她瘦削高耸的骨骼一样坚硬的半成品供我们瞻仰。老四说,你那分明是一副铠甲。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然后用她高挑曲折的磁县口音说,什么呀,这是司母戊大方鼎!

我们直接笑倒在床上。她说司母戊大方鼎的时候,我们真的感觉是亲眼目睹了历史博物馆的藏品。柴把司母戊大方鼎穿在身上,肩膀上两只鼎耳高高地翘着,桀骜不驯。我们笑趴起不来,她却拍前拍后地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算了,就这样了。

她的“就这样了”,是指袖子也不要再织了,半成品瞬间变成品,从此乐观地挂在她宽宽的肩膀上。

可能是她的豁达吸引了那个男生。有一段时间,柴爽朗高挑的嗓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柔和里还有一点妩媚。我们就审问她。她招认了,一丝羞涩挂在她女汉子的脸上,使她终于像个闺秀。我们鼓励她,谈一场恋爱吧!她认真地说,别急,我想想。她想了想的结果,是她再也不去练大字了。她觉得,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还是不要有开头。大字和爱情都无疾而终,直到毕业也没有重来。

有爱情的是老大。老大是个美人儿,生了一张现在的明星拿刀子削出来的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乌黑的长睫毛和黑眸子,忽闪忽闪非常机灵。小嘴巴吧嗒吧嗒溜得像东北人。搭配上黑黑的皮肤,别有一番风味,人称黑牡丹。

老大的爱情开始于一场旅行。老大精明强干,在学生会任干部。一次组织包车出游泰山,她干练的组织能力和俊美的外貌把一个体育系的腼腆男生迷得五迷三道。从泰山回来,宿舍里就少了老大铃铛一样的声音和风一样的身影,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后来发展成晚自习下课了还不回来。我们感觉不对劲儿,决定对其展开审讯,就趁她没回来,大家急急忙忙抢到水房洗漱,然后叮呤咣啷回来,数了数人头,七个,就由门口的老三插好门,一个个躺下屏息静气等老大出现。

十点多,老大生脆的脚步传来。然后是笃笃笃的敲门声。

大家吃吃地笑,都不做声。

敲门声持续了N久,终于把老大逼得苦苦哀求。我们把问题一一传达给门口的老三,由老三做主审官,开始审问。老三坐起来,扒着门缝,问来问去,问不出来。

老三说,你在学校里面还是学校外面,都不重要,我看你在砖上面了!

你坐在砖上谈恋爱!

我们哄堂大笑。

老大的承认就是公开。公开的结果就是罚那个体育系的小男生请我们看电影,给我们买吃的,使得我们的小日子幸福了好久。体育男是本市人,老大好好地和他恋爱着,毕业后留在市里,成了城市人。

和老大的黑肤耐看不同,老七生得白嫩可人,一望就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老七只有一个哥哥,和我们姊妹众多经济紧张的乡下人家不同,老七家庭优越,备受娇宠,初入校时她爸爸亲自爬到上铺给她铺床,她娇滴滴在站在下面一蹦一蹦地瞎指挥。这很让我鄙夷了一番,不想理会她。然而不意后来我们俩处得最好,因为老七的善良和仗义。老七单纯,但不幼稚。善良,但很有智慧。娇生惯养,但自尊自爱。我后来觉得,这世上可以用“白玉无瑕”来形容的女孩,也就是一个书里的林黛玉和书外的老七。她从里到外都是白的,没有任何杂质和缺陷。有一段时间我心情非常不好,她处处陪着我,哄我开心。有一天我早上醒来,她踩着下铺趴到我床头,讨好地笑着,送给我一样东西。生日快乐,她说。我打开盒子,是一个红色的首饰盒,里面是一只光滑精致的雨花石。我爸爸从南京带来的,我送你。

我收下那个小盒子,想掉泪,却没说话。我自己都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后来那个小盒子一直陪伴我,像是谁送我的定情礼物,红红的,绒绒的,里面盛着一只黑底暗花的椭圆形雨花石。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石头弄丢了,只剩了那只小盒子,还锁在我的抽屉里。看到那个盒子,我就觉得我对不起她。她那时候总是全心全意当我的姐姐,我却倚小卖小,不懂得去关心她,让她那样一个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天天惦记我的吃喝拉撒,甚至睡眠。

我毕业后每次去市里考试,都要去老七那里住。老七分到市郊一所学校,住一间宿舍。我去的时候就挤在她的宿舍里。她每次都要拿出她一套一套别致的衣服试穿给我看,然后说,明天我得洗洗,否则不能装箱。我洗完脸搭毛巾,她给挪挪说,这段铁丝不能搭,这是我搭袜子的地方。我觉得我的洁癖和她比起来,差得不是一个段位。后来她谈了个驻港部队的军官,军官从香港回来后分到了省会的军校做教官。于是她自强自立,考研,也分配到省会。于是在她在省会读研期间和毕业后,我到省会考试,又一直住在她那里。我七姐好像是专门为我而迁徙的,从市里到省会,专门负责接待我参加各种考试。

有时候老七会和我一起去老二那里。老二毕业后也分在市里,和好几个单身女孩一起租住在一个大宿舍。我们去了,就挤在她的大床铺上一起睡。老二会给我们做点不太好吃的饭,但是这已经足以令我惊讶——她竟然会做饭,而且还能吃得开心。上学的时候,老二可是非常考究的,属于那种脱离实际的,对吃穿用度追求到精致乃至高端级别的考究。

老二的考究涉及全方位,包括对她自身。她非常讨厌班里一个男生,从来不和他说话。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这个男生背地里说她长得像面红薯。我们对这个词没任何反应,大笑一场就罢了。老二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尊严重受伤,并从此对该男生一个青睐都不赐予,且一直到毕业都在致力于改变自己丰腴的体态。

其实老二的丰腴有如贵妃玉环,别有风味。老二恼火面红薯,显然是对自己的美不自信。她执着地减肥。有一次,她宣布从明天开始不再吃饭,要绝食减肥。晚上躺下来,又担心自己受不了饥饿,就起身出去买了一大袋饼干和香蕉,挂在床头。老二嘎嘎笑着说,你这是减肥还是增肥?老二很无辜很天真地说,减肥啊!我是怕万一哪会儿顶不住了,就少吃点东西垫垫。

第二天,老二即开始不入餐厅。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她床头的零食袋子每天按超出预期的速度瘪了下去。当它彻底蹩成一个空塑料袋时,老二立即出现在了餐厅。

这件事让我们笑了好久。老二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瞪着天真无辜的大眼认真地解释着她的逻辑,却被老三嘎嘎的响亮的笑声和磁县口音搅得一塌糊涂。老二不笑。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继续减肥。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回来又倍感腹中空空,就去泡面。暖壶的水一点热气也没有。她泡上,躺在床上耐心地等。老三说,这么凉的水能泡个啥?老二悠悠地说,你懂什么?水泡不烂什么东西?

她的无辜再次令我们捧腹。老三喝到嘴里的水喷得到处都是。老二不笑,她耐心地等面烂。她对生活的每一点都如此考究和精致,直至不切实际。后来,在黑灯瞎火里,她细细地品味完了那杯泡在茶缸里的方便面。我们在昏昏欲睡中听见她细嚼慢咽的声音,看到她坐在窗口小桌旁的模糊的身影。

老二关于水的高论和众多的片段一起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批发成袋的山楂吃得满宿舍山楂籽关不住门、彻夜不眠地轮着读借来的小说、去野餐吃得浑身土、骑车去郊区看山走过大上坡发现后面是个大下坡紧接着发现借来的自行车没闸,老三从后座下来死死拽住老二的车尾巴精疲力尽后干脆放任她狂奔而去……

还有一个共同的记忆是,我、老七,还有我们班的两个男生,在学校艺术节里演了话剧《三块钱国币》。我每天回宿舍都背台词:穷人,穷人,这个年头哪个不是穷人。“这个年头”成了我们宿舍的口头禅,大家出门的时候都要来一句“迟到,迟到,这个年头哪个不迟到?”“逛街,逛街,这个年头哪个不逛街?”“吃饭,吃饭,这个年头哪个不吃饭?”

先是在中文系内部演出。我们那个瘦瘦的声音嘶哑的系主任、担任我们现代文学课的郑老师大为赞赏,于是推到了全校的艺术节舞台上。郑老师特意跑到她的一个豪门朋友那里借了一件上千元的旗袍给我穿。那个年代,那件价值千元的墨绿真丝绒旗袍,比我全部的学费都高!我穿上它,蹬上老二高达五寸的白色高跟皮鞋,华丽变身成一个贵妇!郑老师围着我,用她沙哑的嗓音惊喜地叫,哎呀,这简直是给你量身定做的,咋怎么这么合适啊!好看,哎呀,真好看!我细细体味真丝绒的舒服,滑滑的,柔柔的,凉凉的,垂垂的,体贴着我从来没有奢侈过的皮肤,像兜身浇了一盆晒过的清水。

可惜,我“青年头”的头发太短了,一点民国贵妇的高雅古典气息也没有。高中时学习紧,留了短发。上了大学,总说留起来,却每次到留长的时候,各种卡子头绳千奇百怪的造型也不能度过尴尬期,最后又成了短发。但这并不影响演出效果,天赋异禀的我,前世修来的表演才华这一世突兀而现。在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我傲然登台,一举成名。

太好啦太好啦,真是演得太好啦!郑老师高兴极了,背着她的小挎包,一边帮我换裙子,一边激动地夸我。演出照在报刊栏里贴了一个多月,足以令全中文系得意和害羞。

郑老师是老师里和我们走得最贴近的一个。她经常像个妈妈,但她是个知识女性,体贴里还有知性。还有几位女老师,有的漂亮,有的温柔,都非常可人。教马列的老太太则和她的课一模一样,严正而古板,我们都称她马列主义老太太,以至于现在都想不起她姓什么。教古典文学的郭老师,一副女强人模样,铿锵有力,激情澎湃,貌似严厉苛刻,其实非常宽容。

男老师里,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学期的古典文学老师,笑起来小眼睛眯成弯弯的两道缝,喜欢坐着上课,成节课成节课都笑得像开花,时不时开那种有关青年男女的玩笑,自己先笑得仿佛心有灵犀。好好的《氓》,讲成大名男青年的始乱终弃。因为《氓》出自《卫风》,春秋时期卫国就在河北和河南交界处,现是大名县地界。正好班里有个大名男青年,他让男青年站起来,让大家见识了一下大名男青年的德行,从此他就几乎丢失了姓名,唤做“大名男青年”。

教文艺理论的是韩老师,一脸严肃,极少笑。偶尔笑,也是冷笑的样子。理论独到,于是愤世嫉俗,整天愤而评论文艺界各种令其不齿的现象,常常误把一些男歌星认作太监,把一些女歌星认作酒吧女郎。只有在提起他骄傲的女儿时,才会温暖地笑一下。她女儿的名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让我们记了好久。

四川籍的李老师是教唐宋古典文学的老师,老人家一口标准的四川方言,使我们花了好久才听得懂。我们回宿舍常常模仿他抑扬顿挫长腔缭绕的川话。他长得像陈毅将军,喜欢穿白色的衬衫,阳光得像个少年,哈哈大笑时爽朗得越发像个大将军。

记住现代汉语老师是因为她的课本身好枯燥,她本人也总是连个玩笑都不会开。不过在毕业前夕,她认真地开了个令我们终生难忘的玩笑。她说,这是最后一节课了,你们也要毕业了。我非常希望能认识一下咱班张某同学,一直见这个名字,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希望大家给他捎个信,让我瞻仰一下他的尊容。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张同学是体育特招来的,对文化课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在课堂,只在体育场上才能见到他。有一次教室该他值日劳动,他却派了同宿舍的一个来。那个同学说,张同学出不来了,打饭都出不来了。我们问,怎么了,受伤了吗?他说,他没衣服穿了,没得换了,都洗了。为什么不等这个干了再洗那个?我们问。同学说,因为他从来不洗!哈哈哈哈,我们笑得前仰后合。那个俊美小生,黑眸白肤唇红齿白的俊美小生,原来如此可远观不可亵玩也!

后来有一次,我们围在篮球场看球赛。中文系对垒哪个系来着。张同学是中文系最骁勇善战的将士,冲锋陷阵,腾挪跌宕,身手矫健,赢来阵阵喝彩。突然,他脚下飞出一团黑,刷一下甩到了场外。众人闪开,再看,原来是他的鞋子,而且是前半只!张同学失了鞋,自然只好下场。我们中文系痛失将才,自然也没有好下场。后来,他同宿舍的男生说,你们不知道吧?张同学的鞋子,一水都没洗过,就牺牲了!我们问,是鞋子寿命太短了吗?他说,不是,是不洗的时间太长了!

男生宿舍的秘密都是这么流出来的。男女生是不允许互串宿舍的,所以彼此都很神秘。我们学校只有一栋宿舍楼,中间堵住,东半部分住男生,西半部分住女生。男生宿舍大开,女生要进一个铁门,经过门卫盘查,再经过一个小院,才能进楼。我们宿舍在三楼最东头。有一段时间,楼上宿舍每天一大早都要骨碌一个什么东西,咚咚咚几下,再沉重地骨碌骨碌这头滚那头,那头滚这头。我们都是夜猫子,受不了这骚扰,羞恼成怒,愤而上到四楼,却发现四楼最东头比我们少一间宿舍,原来是男生宿舍往西延伸了一下,只好忍着气下来。上面却不知情,继续骨碌,后来发展成晚上也要咚咚咚地扔,扔了又骨碌。忍无可忍之下,每逢天花板震响,就拿墩布棍子戳房顶。岂知,越戳越放肆,武斗升级,成了不分你我先后,谁在宿舍,谁都要捣置那个房顶或者地板。我们干脆晚上不睡,戳房顶。斗来斗去,对方先示弱,用绳子从窗子里送下来一个纸条道歉,说他们拿哑铃锻炼身体,以后保证轻拿轻放。一来二去,彼此谅解。后来就成了他们从窗子里送瓜子啊花生啊给我们。不久他们毕业走了,到底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20年后学步文学社聚会(左三为作者)

宿舍院子里有一棵大梧桐树。春天一到就开满了紫色的肥硕饱满的梧桐花,像性感女人的嘴唇,嘟着嘴挂了满树。梧桐花香甜腻浓烈,和一切春天的事物一起弥漫在校园。小院门口总有男生缠绵地送别女生,男生一脸宠溺,女生一脸娇嗔。爱情像梧桐花一样开放在校园的空气里。

校园里还有个超级美人儿。春夏秋冬,都是不同款式的一袭黑袍。春冬还会顶着一条黑色围巾,懒懒的斜斜地顶着或披着。女生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厚嘴唇比梧桐花还丰满,涂着大红或黑紫的口红,走路袅袅婷婷,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十根手指白皙修长,从黑袍子里露出来撩刘海的时候,可以看见她尖长的长指甲,涂着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每次她一出现,我们都会急忙招呼着看她。太漂亮了,简直不可方物!原以为她是美术系的,谁知多番打听,这么艺术范的一个美女,竟然是化学系的,真令人神智颠倒!

学校门口就是学步桥。邯郸学步的那座桥。桥头上竖着一个大石雕像,赵国美女在前面婀娜而行,燕国少年在后面蹒跚学步。我们早早晚晚都要出来在河边散步。有一次见一辆大巴拉了一车的四川客人停在桥边。客人们被导游带着,摸着桥上十二生肖的石墩,啧啧赞叹,又围着邯郸学步的雕像转圈,听导游有滋有味地讲解,一脸新奇。我讶异地看着这波远道而来的客人,觉得人生不可思议。人们总是奔赴千里之外去寻找美丽的风景,其实风景就在脚边。但是脚边的风景已经不是风景。所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风景?

容易多愁善感的人,不会这样想:因此,所到之处皆风景。多愁善感的人想,原来人生,所到之处皆已没了风景。这瞬间的领悟使我突生悲伤。这时候,已是毕业时节,我顿生感慨,蓬飞萍转女儿命,一朝漂泊到天涯。不知道自己将漂泊何方,而我又怎么能控制得了风和河流?

无力感使人郁郁寡欢,迷茫中毕业就来了。

跟美术系同学讨要自画假电影票看电影的日子要结束了。展览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夜市也将不能再漫步。沁河边那株高大的龙爪一样伸向天空的大树还在声嘶力竭地抓向天空。我曾被它动感的曲线吸引瞩目,现在,觉得它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拼命地抓过了胸口之后,又抓向了天空。天空都是命运的前方,它抓住了什么没有?它能抓住什么?

最后的那些日子,图书馆不再去了。我跟着大家各种拍照。全班同学同游了一次丛台公园。文学社十八个同仁同游了一次沁河岸边。在河边那座假山石上,我们十八个人各种姿势挤进镜头。有人说,照片名字要叫十八罗汉上猴山。为什么要叫猴山?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探讨,青春就散场了。十八个少年的青春留在那张照片里,乌黑的头发,迷茫的眼神,阳光的笑脸,和活力四射的四肢。

惨淡的毕业,好像连个毕业典礼都没有。潦草极了,大家各自收拾行囊,各自孤零零地走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或者从哪儿来的,没回哪儿去。各种慌乱地离开,彼此都没有好好地道个别,就消失了。

……结婚、生子。像种子落地生根,后来,我们都在自己脚下的土壤里滋生着生命的枝叶,彼此渐行渐远,渐无书了。

靖哥哥没回他的湖北,因缘所致,不知怎的,他竟分到了我的邻县鸡泽,而且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看到他分橙子的视频,已是将近三十年后。少年的一头白发使我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回首,走过的那条长长的路已模糊了风景。

三十年,说说笑笑牵手同行的许多人,走散了。有些人走近了,有些人走远了。爱过一些人,恨过一些人,学会忘掉了。懂得了爱和恨像人心一样无常,而无常恰就是生活的常态,学会释然了。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容了自己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们的头发也白了。

是用了染白一头青丝的代价学会放过的,就像抓一把沙子放过从指缝间流走的沙粒,最后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还能心平气和。黄靖的白发使我一瞬间想起所有从指缝中流走的沙,和流沙的岁月。当我突然懂得流沙的时间已经可以用岁月来描述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汹涌放肆起来了。

不是留恋,也不是悲伤,更不是失望。手心是空的,我早已学会心平气和地甩甩手,漫步岁月的河岸。可是,我的眼泪是为了什么呢?

多少粒沙从我身边淌过,随着岁月的流水不知何处去了。来和去,和经过,都是生活的自然 。我哭什么呢?

顺着这三十年往回看,我看见站在起点的那群一起翩翩的少年。连无知和狂妄都是美丽的光芒,但少年们的光芒永远留在那个遥远的起点。告别,总是伤感的。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

何况和那群青春少年说再见。

何况那少年中还有我。

2020年6月23日

作者:王海霞,女,高中语文教师,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北省作协会员。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新人新作奖”;作品入选河北省小说年度排行榜、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北京文学》年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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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鼠上课 "叮铃铃,叮铃铃",上课铃响了,鼠学生们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鼠老大坐在树桩上,鼠老二和鼠老三坐在木头上,鼠老四坐在一块砖头上,等鼠老师来上课. 鼠老师慢慢的走上讲 ...

  • 六片叶子@醉红尘‖投稿

    六片叶子 作者:醉红尘 入了大学的校门,分了宿舍,结识了五位有趣的舍友. 大学多有趣啊,学生更多了,老师更多了,人更多了.人们所称的"校花""校草"也更多了. ...

  • 少年之页/宋林蔓:不曾走远(辅导老师/喻荣春)

    阅读本文前,请点击标题下面蓝色字体"温馨微语二刊""关注"我们.欢迎指导,期待赐稿,体裁不限.小说.散文.诗歌.评论.言论.随笔.特写.回忆录等均可.诉说灵魂情 ...

  • 少年之页/叶浩楠:不曾走远(辅导老师:喻荣春)

    文/叶浩楠  辅导老师/喻荣春 坚持,不曾走远,是在一次次跌倒中领悟的真谛,是在一遍遍放弃中寻回的信心. 努力,不曾走远,是一个走向成功的阶梯,是一个给予自己的承诺. 梦想,不曾走远,是我对未来美好的 ...

  • 少年之页/刘睿哲:不曾走远(辅导老师/喻荣春)

    阅读本文前,请点击标题下面蓝色字体"温馨微语""关注"我们.欢迎指导,期待赐稿,体裁不限.诉说灵魂情感,传播社会万象,品论人生得失,关注百姓喜乐,倡导原创,感谢 ...

  • 时光阡陌,我已走远

    图文/网络   整理/大连人的图书馆 往事如烟,徘徊在时光的缝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秋风吹起枯黄的蒿草,落日湮没于最后一层云翳,红尘深巷处,谁弄管弦,奏起别离的笙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题记 ...

  • 蔚来未走远,小鹏杀回来,哪吒走世界!

    大家好鸭,我是小虎妞~ 或许,你们认识哪托吗?他要变成汽车之后走向世界了!! 1 还记得本月初的蔚来股价快要跌破1美元,大家对蔚来的未来也是深表担忧,但是Q3季度的销量增长似乎又让消费者和投资商看到了 ...

  • 今日立夏丨春天还未走远,夏天就已到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此时,蛙声蝉鸣,草长莺飞,绿肥红瘦,云卷云舒,万物进入生长的旺季,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立夏,是一个重要的节气,标志着天地万物由生到长的转折,天地万物由此进入一个辉煌的时刻 ...

  • 《我未走远,而你还在》经典语录

    万千孤独中与你相伴 一起变成更好的人 hey,与你分享过的青春,不比初恋少半分.欢迎来到<佳句推荐>栏目,今天小纯为大家分享的佳句来源于一部温柔治愈系的现代都市言情小说<我未走远,而 ...

  • 那份爱,从未走远

    图文/网络    整理/大连人的图书馆 秋叶落满地,眸光流转,记忆中你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晰,岁月轻轻的过,而你却一直在我的心间.红尘中的牵绊,生命中的知己,不管岁月的更替,彼岸的轮回,只为在最深的红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