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一座礁岩的坟茔,用破碎的贝壳 在墓碑上刻下自己


夜晚公园长椅上的梦者(组诗)

文/叶申仕

现在,所有的亭台楼阁迅速坍塌

古老的潮水重新开始涨落

填海之地上的整座公园

只剩一盏路灯照亮一张

公共长椅,和长椅上随波漂流的

梦者,在蓝色星球的时间之外

重新看见沙滩上燃起遗物的火焰

亲人们陪伴着虚设的,过去的人

行走在鸣奏黑色音乐的海岸线上

落在队伍最后面的,白帽蓝衣

的远房姐姐,走进一块巨大的岩石里

重新看见自己,有一次

在一座孤岛上接近过

一座礁岩的坟茔,用破碎的贝壳

在墓碑上刻下自己,躺在逝者旁边

的姓名。仿佛自己已经死在了那里

现在,海上顺流的光,再次抵达岸边

大海重新上升,重新被浇筑森林的手

改造,一条穿流过公园的人间小河

一只猫带着九条命,跳跃

到小河的对面去

现在,梦者已经醒来。夜晚的公园

只剩一盏完成旅程的路灯。照耀

固定的空椅子

小镇独角兽

小镇少年是在十八岁的当晚

发现午夜镜中的额前,生长出

黑色的螺旋角。仿佛来自北山经

黄帝的花园,或者北欧的森林

用虎口握住它,感受它的坚硬

比语文老师的戒尺,父亲高举的棍棒

更加坚硬。仿佛能把群星隐匿的夜空

顶破一个大窟窿。事实上它并不能抵倒

理亏的一方,不能刺穿撒谎者的心

磨制的粉末也不能解除体内

任何一种毒,不拥有虚构的魔力

反而不能承受一片雪花掉落的重量

这该死的不被承认的,最终的美

独角兽被迫消失,假装落入猎人的陷阱

逃离的路是一条秘密的小路,穿过

母亲河古老的滩涂,偷偷地离开小镇

淤泥上丰茂的水草,一生没有片刻的静止

因为流水,和风的缘故。夜行少年虚构的蹄子

独自发出悉悉窣窣的声响,独自发现

野草丛最擅长隐藏事物,和事物的秘密

比如被居民废弃的生活:瓷碗的碎片

用久的衣裳,假牙和避孕套

遮住周围的视线,和小镇所有寻觅的目光

岸上人家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

脚下哗哗流淌月光的声音

无人发现他难以驯服的小兽的眼睛

额前的单角由于露水而显得锐利、高贵和纯洁

满身河流的少年,继续深入河流

向着下游的方向,那不断加宽

似乎只有未来,大海一样的未来

的下游

夜晚的纸老虎

重新苏醒

被梦境和欲望豢养

夜晚的老虎

从弥漫着大雾的双人床上下来

模糊的影子对应着满屋子

等待被照亮的事物

穿过飘着两朵乌云的客厅

去厨房,用豁口的瓷碗

夜饮凉开水。又蒙上人皮

出门办三件事

去建设银行还清信用卡

农业银行存进一大笔现金

民生银行开设一个新账户

在回来的路上

在城市森林的暴雨中

透明的老虎,它在构成它的夜晚里

头顶的闪电催促它用闪电的速度奔跑

它敏感的胡须

领悟到所有的好日子都已经过去

倾盆的夜雨里藏匿着未来的坏天气

湿漉漉的老虎

返回拥挤着词语的书房

爱情、隐疾、衰老、抑郁、理想、烟火

初生、第三者、现实主义

未亡人的集中营

它的兽眼在诗的第十四行看见

世间人群稠密,而星空稀疏

阳台上草木枯萎

波轮洗衣机在黑暗中疯狂旋转

用旧的水龙头,是时代的庸医

为月亮输着点滴

它重新躺回双人床。孩子一样

躺到丈夫和妻子的中间

这只一到天亮就要重新死去的

纸老虎

山居素描

最大的事件无非是一棵树

将云中雷电引下天来

令大山轻微颤抖

复归于婴儿一样的静

每日向一只无名鸟学习,并非飞翔

——从不关心住房公积金

仅凭四季的枯枝,建筑安身的巢

更不关心养老保险

飞累了就去死

死在哪里,哪里就长出坟茔与墓碑

我草木的房子,高于远处的炊烟

屋顶的星空,远未比别处更拥挤

半夜里,陌生的大雨来敲打窗户

梦境领悟着大雨和大雨的潮湿

令我在永久对视的群山之间

重新出生并且酣睡

群山酣睡在野湖的摇篮里

大佛

是三江之水,雕刻了大佛

又在大佛的脚趾之间浩荡起来

顺流的人和逆流的人,互为远方

只在船与船的速度里打个照面

无非是把背影留给背影

交出各自的物喜与已悲

大佛就端坐在那里

如同我端坐在岸边,处在众生的边缘

大佛却在眼中给我留了位置

遣派无名之鸟盘旋于辽阔水面

于湍流中渡我,不舍昼夜

并目送我去往对岸的空山

山顶寺庙的钟声在水的更深处流逝

顺流的大江,逆流的佛法

反复在我的岸边,东去西来

我们曾在山顶起舞

从医院出来,我们驱车前往山顶

孩子般把岩石的水洼当作镜子

映照用旧的脸庞

脸庞上的乌云和飞鸟的灰色翅膀

山脚下海水撞击陆地

发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我们曾在这山顶起舞

太平洋的风吹拂黑发和美衣裳

曾将辽阔的列岛收于一望

曾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见对岸的基隆港

现在坏天气把我们困在车里

车窗外那些悄无声息的事物——

天空中移动着十万亩棉花地

山坡上永远被风吹着的野草

奔流不息的潮水,像是梦境

下山前,我们看见半山腰的一辆车

唉!不比我们又黑又锈的老爷车

它那么鲜红,闪耀八九点钟太阳的光泽

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我们的山顶驶来

十八岁的日晷

十八岁时在旷野呆站了一整天

像一根指针插进泥土里

大地为盘,太阳缓慢地搬动影子

我站在一层薄薄的大气之下

是一颗尘埃站在另一颗尘埃上

我在等待一道闪电

而地平线在等待一个被闪电击中的人

我仰着脸,进行身心的光合作用

并释放出体内的凡俗小事

远处隐约传来妈妈喊我回家

的呼唤声像是梦境

“可是妈妈,今夜我就要出门远行

我依然是你岩石上的孩子。可是妈妈

我将不再以十八岁的日晷计时

不再绕着太阳公转。可是妈妈

我是脱离了轨道的星星

从一颗星星遨游向另一颗

孤独而自由且永不衰亡的星星。”

异乡的夜晚正从明天赶来

每个星期天的傍晚

我会和妻子驱车

前往异乡的夜晚

我们驶上年久失修的104国道

路两旁穿林打叶的风声

孩子别离的啼哭。路面颠簸

意外打开后座的行李箱

破碎的酒与牛奶和旧衣裳

在104国道的很多路口

我们遇到的红灯总是比绿灯多

高速公路上,妻子进入梦境

我调小了车上的音乐

路上奔驰着太多的车

太多像我一样,在不断加深的夜里

赶往陌生远方的车

我的车超过了一些车

并与他们同行了一段路程

但更多的车,从后视镜里超过了我

我们在不同的匝道口分开

又与其它新的车辆驶上同一条道路

尽管我们的车灯照亮不同的地图

几只夜行的小型哺乳动物

从铁制护栏的草丛里蹿出来

冒险横穿,到公路的对面去

在一个固定的服务区

我把车开进红色的加油站

有一个戴红帽子的中年男人

会为我的车子加满95号汽油

我继续把车开向前方

从一座跨海大桥上下来

有时候,我会把车停进一间

只有我一辆车的深夜汽修铺

而被钉子扎破的

总是车子的左后轮

后来,在整箱汽油耗尽之前

在一个不确定的黎明到来之前

我们结束500多公里的路程

这时妻子重新醒来

我们摇下车窗,接受同一个月亮

唯一的祖传之物

古老光明的照耀

整晚都在母亲河里游泳

整晚无性事

整晚我都在母亲河里游泳

从水库底部流出来的水冰冷刺骨

——大海在冬天遗弃的私生子

尚未获取盐、潮汐和肿胀的乳房

弦月割开夜空的喉管

夜晚的母亲河流淌星星的声音

整晚都在母亲河里游泳

我穷其一生尝试,到对岸去

变换羊水里的泳姿,游过

隔在人与人之间

不断加宽的河流

我在春天捡到一封信

拆开它,相当于私闯民宅

看见待嫁的女子看见

窗外的父亲,在院子里劈柴

一斧子一斧子,劈开明天的火焰

他身旁的树木重新长出叶子

看见一枚月亮下

一个粗心的邮差正从明天赶来

看见春夜里的女子,关闭门户

开始做春夜里该做的事

比如灯下写信,寄给远方另一个

拥有很多地址,事实上又没有地址

五官模糊的男子

她从晚上一直写到黎明

用古老的情绪

在长出荒草和影子的白纸上

终于写下一封,或是三行遗书

“先生:

三日后大婚

请你勿来。来信勿复。”

横阳支江

岸上的窗口内

横阳支江有着漫长的流淌史

早年连日暴雨

江底巨石推动巨石

发出骨头摩擦骨头的闷响

上游漂下来一棵大树

枝繁叶茂,根系裸露

而水蛇朝着对岸,成群逆流

同年盛夏,三个童年小伙伴

被献祭给了它饥渴的

正午的神。母亲被允许

继续在一窗江水里洗衣洗菜

洗日复一日衰老的容颜

她纺织女工的儿子

和小镇上其余长大的儿子

早晚成为它身体里的鱼

草鱼,或者随便什么

无法洄游的鱼

和不同河水里的,汇入东海

从此在更咸的浪潮中

高耸起背鳍,像风中的帆

木梯是谁偷走的

有一年我找来木梯,爬上屋顶

换掉年久的瓦片

我是在下来时突然发现木梯不见了

有可能偷走木梯的人

也爬上了自家的屋顶

像我一样,谨慎地揭开

覆盖苔藓的旧瓦片

有可能木梯又被另一个人偷走了

第一个偷木梯的人只好

躺在古老的屋脊上

在这个有可能的夜晚

我们眼睁睁看着巨轮般的群山

一口一口吞掉,夕阳的红色糖果

冷杉的桅杆升起黄金的船帆

远处的母亲河流淌黄金的时光

夜空的棋盘布满星子

流星是被对方吃掉的兵卒

是过去的人

是童年的连环画,一刹那间的幻影

红色糖果重新脱掉糖衣

可我至今没能找到被偷走的木梯

但偷木梯的人,应该和我一样

在同一个晚上跃过了旧我的深渊

像一条春天里蜕皮的蛇

连所有的痛苦都变得朴素

像我们屁股下闪光发热的新瓦片

丢吉它

早年,我曾丢失了一把吉它

我背着它到田野上去

在夜晚的高粱地,丢失了它

事实上我至今还听到它在歌唱

风中谁的手,它的十兄弟

一再拔弄它。民谣般反复弹奏

关于我的三个问题:

第一,是否抢到了童年的那支宝剑

第二,是否从一个女人的虎口脱了险

第三,是否翻越了自己的山丘

在日复一日的衰老中

我要脱帽致意,为着风中的吉它

为着风中命若琴弦

最早绷不住高音的那一根

最先断了自己

似乎每个小镇都有这样一个人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人民路

每个小镇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人

仿佛一开始就是脏兮兮的中年人

睡在桥洞、车站、荒废的寺庙

仿佛生来就是通灵的人

挥舞装有咒语的空酒瓶

仿佛是你童年流浪的警察

有一年夜晚,你偶然看见这个人

怀抱被丢弃的玫瑰

沉睡在公园的隐秘光线里

是默剧时代的一个片段

长椅上的夜鸟充当旁白:孤独的天才

漫长岁月里通往这个人的记忆

只有一小段

只有一小段正在消失的记忆

通往这个人的精神

小镇居民尚会把一只死猫吊在树上

但在地方志里,这个人一物无遗

你或许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忽而想起:

嗐,这个人似乎真的好久不见

爱情隧道

想起枝繁叶茂的时辰

大树和大树在空中牵手

你和我在盛夏的拱廊下练习拥抱

——仿佛,分列隧道两旁的

是长长的伴郎和伴娘的队伍

那就让我们在铁一样的道路上举行婚礼

领受它们绿色的祝福

但在遥远的玫瑰盛开之前

我们尚需开着爱情号小火车

运输庸碌漫长又生了锈的日子

尚需穿越由枕木铺就的时空秘道

重新虚构被遗弃的罗曼蒂克史

钢轨在歌唱情感的方向

唯有起伏的鸟鸣,唤醒我的矛盾:

一边担忧藤蔓荫翳,在新人的脸庞上

投下过于浓密的阴影

一边担忧枝桠稀疏,不足以遮蔽

一场大雪下在我们的头顶

就像担忧你赐予我的爱

不是太多,就是太少

船还没有来

时间早就过了

船还没有来

码头上灰蒙的天空

落下黑雨滴一样的旅客

像是一群不被祝福的人

彼岸,一些属于他们的位置

空着。这是一个事件

在计划外的现场

在灯塔倾斜的海岸线

没有汽笛声和被犁开的浪花

本该被停泊的海面

一团阴影在起伏

是无名的灰鸟在飞翔

还是水妖在潜行?

滩涂上,一条搁浅的小鲨鱼

等待被大潮冲刷

而船,依然没有来

夜晚的语言

夜晚的104国道,车轮钉满词语

在粗砺的柏油路面,摩擦出语言

是一只斑马趟过深浅不明的黑色河流

含在风的口中,吹向

速度永远也抵达不了的结尾

是一支穿云箭射向午夜的江湖天空

接到信号的千军万马来到我的床上

震动我的房梁,惊扰我的梦境

令我半夜起床,把紧挨着

104国道的窗户,反复地打开又关闭

令我整夜整夜失眠,整夜整夜忧郁

令我在某个这样的夜色里启程

前往流星坠落之地。令我翻越

路边的铁护栏,徒手攀上一辆旧卡车

看见有一群人破开夜雾向我走来

又在后视镜里快速退去

令我在沿途遇见五彩斑斓的黑

乌合之众

众人建筑高墙,又翻越高墙

众人猎杀动物,又成为动物

众人在禁止游泳的地方游泳

众人在老虎酣睡的王国酣睡

众人诞生婴孩,又让婴孩死亡

众人步履不停。众人葬身原地

风的概论

必须是像老灵魂一样,擅长隐身

的第三只手,拔动逆转的钟。

必须反复打开又关闭,我夜晚的窗。

必须从虚无的无穷的孤独里伸出来,

让树的一生像海浪,并无片刻的静止。

必须在好天气里,抚摸我的黑发,

在坏日子里狠狠地扇我耳光。

必须在幽暗的隧道,抽真实而自我的香烟。

必须再次吹落少年的草帽,在逃离家乡的

路上。反骨的少年必须被拖入

他的第一次死亡之中。必须让一串气球

挣脱孩子的手。五颜六色的问题必须

在人间飘。必须让答案在万亩乌云里追。

个人简介:叶申仕 ,男,1986年出生,汉族,居浙江温州。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成员。诗歌作品散见《诗刊》《星星》《青春》《中国校园文学》《诗潮》《诗歌月刊》《中华文学》《散文诗世界》《作家天地》《浙江诗人》《江南诗》《小溪流》等各刊物。偶有获奖。有诗文入选部分选本。

本期责编:胡春良

——投稿邮箱:qcsk201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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