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爷叔:消失的舞厅里,藏着上海的流金岁月
文 | 路明
编辑 | 王迪
周鸣讲,吹萨克斯跟吃老酒是一样的,一个人没意思,要朋友一起,热热闹闹的,才有味道。他吹了快四十年的萨克斯,酒龄要更长一些。高音透明尖锐,像白酒;低音醇厚缠绵,像黄酒。啤酒一般不碰的,顶多拿来漱个口。度数低了,不够萨克斯。
朋友都说,周鸣酒品好。碰到酒局,周鸣的习惯,是上来先敬一圈。你随意,他干了,毫不拖泥带水。一圈通关打完,再给自己斟满,讲讲笑笑,慢慢搛菜,酒一口一口咪。
两年前,他跟几个老兄弟组了个小乐队:一台夏威夷吉它唱主角,一把电吉它,一把萨克斯。有时朋友邀请,拉过去,老酒差不多了,搬出家伙,一曲《鸽子》或者《you are my sunshine》,气氛就上来了。朋友要给出场费,周鸣坚决不收。他在这行沉浮了几十年,风雨见惯,现在,是为自己。
这天,夏威夷吉它打电话来,说演出行程有变,司机有事去不了,需要周鸣开车子。夏威夷抱歉道,害你老酒吃不到。周鸣咧开嘴笑了,老兄弟,讲得我像酒鬼一样,不喝就不喝,一句话的事体。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他出生在大杨浦,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小辰光,从衣服、球鞋,到文具、书包,多是哥哥姐姐用剩下的。三年级,他入选学校乒乓球队,要求自备乒乓板。他跑去寻姆妈,讨五块钱。姆妈说,做啥。他把事情一讲,姆妈说,谁叫你打乒乓的,找谁要板子去。姆妈转身忙家务去了,他嘴一扁,没哭。他也晓得,爹爹一份工资,姆妈一份工资,养三个小囡,买米买油买青菜,填饱三张无底洞一样的嘴,每一分铜钿都要计划。可是他委屈,偷偷拿把螺丝刀,把姆妈自行车的螺丝调调松。到晚上,姆妈回来了,脸色铁青。赶上邻居来告状,把他踢碎窗玻璃的事说了一通。两桩事体并作一桩。一顿好打。
爹爹姆妈上班都忙,管不着他。那时候的小孩子,大多是散养。他读不进书,上学不背书包,课本卷一卷插在裤兜里,神气的很。不想听课了,就跑到杨浦体育场,看人家踢足球。老爹的教育,第一是做人要堂堂正正;第二是广交朋友,三教九流都得交。他听进去了。后来他知道,爹爹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党,做情报工作。单线联系的上级牺牲后,便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爹爹看得开,懒得去争什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有牺牲多壮志。当初为之奋斗的,不是都实现了吗?比起死难的战友,这点亏又算得了什么呢?
街坊里有个小阿哥,比他大三四岁,吹的一手好竹笛。夏天夜里乘风凉,小阿哥竹笛一响,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他挤在人群中,汗流如崩,听得入了迷。多年后他说,小阿哥本是音乐学院的料,可惜家里没条件。后来小阿哥轧了坏道,当“三只手”。因手指灵活,业务能力强,圈内有名。有一回,小阿哥在市百一店“做生意”,见几个外国女人买东西,上前一靠,轻松得手。出门没走几步,被人背后一把钳住。原来这几位是大使夫人,有便衣暗中保卫。便衣怒斥昏头,偷到此地来,损害国家形象,要判几年。小阿哥汗涔涔下,晓得这记祸闯大了。便衣压低了声音,放你一条活路,赶紧把皮夹子送回去,算戴罪立功。手脚清爽一点,要是被发觉,哼哼。小阿哥点头,手止不住地颤抖。商场叫来几个女服务员,介绍新产品,拖住大使夫人。数人掩护小阿哥,悄悄靠近,手指一松,神不知鬼不觉,把皮夹子放了回去。以上这些,都是小阿哥“出来”以后跟他们讲的。小阿哥忿忿不平,讲好戴罪立功,结果呢,该判几年判几年,一点优惠没有,娘个冬菜。
他17岁离开家。大哥去了黑龙江,二姐进本市的工厂,轮到他,爹爹讲,小赤佬太皮,要锻炼锻炼,送他去了部队。他明白,老爹是怕他学坏。大杨浦工人子弟,拉帮结派,好勇斗狠,赫赫有名。控江、凤城、定海港路、449弄、高郎桥……讲出去,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砸在马路上一个坑。他记得清楚,76年3月2日,他胸佩大红花,告别了爹爹姆妈,敲锣打鼓声中,在沪东工人文化宫门口上的卡车。他对自己说,男儿志在四方,不许哭。狠狠地抽了一把鼻子。
军乐队缺人,领导看中他的机灵劲,推荐他去学长笛。或许是受小阿哥的启蒙,他自小喜爱音乐。以前吹个竹笛,得厚着脸皮跟哥哥姐姐借,如今有了自己的专属乐器,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几年部队生活下来,长笛练得炉火纯青。复员后,他进了虹口区的国营工厂,过上了朝八晚五的生活。
八十年代初,各类歌厅舞厅蓬勃兴起,需要大量乐手。他东拼西凑,花了七百五十块(相当于一年半的工资),购入一把解放前的萨克斯,找人修好校好,又拜了师傅,闷头苦练。
怕吵到邻居,管口用女儿的尿布塞住,再把女儿耳朵堵牢。大热天,门窗紧闭,鼓着腮帮子连吹四五个小时,挥汗如雨,不觉得累。
当时市面上流传的,翻来覆去几首歌。碰到电台播放爵士、蓝调布鲁斯,他用磁带拷下来,反反复复听,记谱子。还有就是找老一辈,工部局乐队,百乐门洋琴鬼,冷板凳坐了多少年,他找上门去,香烟老酒伺候服帖。老头子心情一好,翻出老底子的谱子来。他喜欢听从前舞厅的故事,老头子跟他讲,做乐队,诚心正意,“生活”要清爽,人也要清清爽爽。夏天穿什么,冬天穿什么,有规矩,头发一丝不乱,对观众,也是对自己的尊重。这些话,他一直记到今天。
他有长笛的基础,进阶迅速,很快出了师。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舞厅吹萨克斯。碰到周六周日,连着吹好几场,一整天都晃在外头。
早场从九点开始,来宾大多上了年纪,白发苍苍,衣冠楚楚,旧时代的金枝玉叶。舞票看地段,曹杨、彭浦、控江地区,五块六块都有;碰到百乐门、仙乐斯、锦江饭店、上海宾馆廿三层,配冷暖空调、弹簧地板,起板三十。下午场以个体户居多。有一阵他在南京路“新欣乐园”驻场,两点钟一过,北京路五金店的老板们,排着队进来了。有时还带客户,曲子听听,洋酒碰碰,手握一握,一单生意谈拢。夜场分上下半场,上半场以舞曲为主,中间休息半小时,下半场可以点歌。十块或者十五块唱一支歌,有乐队伴奏,是高级版的卡拉OK。真正的精华是子夜场,十一点到凌晨一两点,有驻场歌星。场子里穿梭着卖花小姐,方便老板们往台上送花篮。花篮价格从二十、五十,到两百、一千不等。五千块叫满堂红,等于包下所有花篮,是顶顶有面子的事情。一声鼓响,主持人宣布,黄老板送上满堂红,祝咪咪小姐天天开心,永远开心。乐队高奏东方红,彩灯闪烁,纸屑飞舞,气氛达到最高潮。
周鸣说,吹喇叭也要动脑筋,碰到什么样的客人,吹什么曲子,什么风格,都要花心思。工厂附近的舞厅,开场要劲歌热舞,迪斯科,西北风,迅速把气氛带起来。中间穿插几支慢四,灯光调暗,舞池深处,人影摇曳。百乐门、仙乐斯的早场,最适合演奏怀旧金曲。等《五月的风》响起,底下的老头老太穷拍手,“像大餐出来了”。最后一曲,是周璇《疯狂的世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跳起来:
鸟儿从此不许唱
花儿从此不许开
我不要这疯狂的世界
这疯狂的世界
什么叫痛快
什么叫奇怪
什么叫情
什么叫爱
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过一阵子,就会少掉一个人,再过一阵子,又少掉一个。像一棵树渐渐凋零。欢笑一场过后,再也不见,是人世常事,不值一提。一次在百乐门,周鸣吹了一首《永远的微笑》,三十年代的老歌。曲毕,一位老太太噙着热泪走上舞台,硬是塞给他一张十美元。她说年轻时和丈夫跳过这支曲子,丈夫已经不在了。
周鸣记得,有个老先生,戴深度近视眼镜,拄拐杖,每回都是陪太太来,自己从来不跳。一次被朋友起哄,老先生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一开口举座皆惊,嗓音浑厚饱满,是专业的美声唱法。多年后,周鸣又一次见到他的太太,没见老先生来。他对键盘说,下一支,《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他看见老太太朝他微笑,随即低下头,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水。
有个姑娘,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周鸣的场子,十五块钱一支歌,连唱四五首。演出结束,还要请乐队吃饭,四川北路的西湖饭店,顿顿东坡肉、西湖醋鱼。那次姑娘喝了点酒,对周鸣说,你很像我的男朋友。周鸣不搭腔。后来知道,姑娘的男朋友去了日本,自此断了联系,“第一天看到你,以为他回来了”。周鸣说,姑娘长得是蛮好看的,也有人一旁怂恿起哄,但乐队有乐队的规矩,做人也有做人的道理。他帮不了人家什么,唯一能给的,是音乐。后来姑娘带着新男友来,开玩笑介绍周鸣,“这是我前男友。”
他从三块钱一场起步,渐渐做出了名气。行情好的时候,一天的收入可以抵厂里几个月的工资。家里没装电话,演出消息都是打到弄堂口的小店。守传呼电话的老头是宁波人,“周”发“救”音,一天好几趟,扯着嗓子喊,303室,救命啊!周鸣气得要死,救命就救命,后面那个“啊”可不可以去掉。
女儿上小学那阵,是舞厅生意最好的时候。太太也是工人,三班倒,轮到上中班,夜里11多才回到家。周鸣接好女儿,夜饭弄好,带着女儿去舞厅。女儿在调音室里写作业,困了就趴着眯一歇。等子夜场结束,凌晨一两点钟,周鸣叫醒女儿,骑上自行车回家。有时舞厅比较远,骑到杨浦家中,要一个多小时。冬天,冷风刺骨,他给女儿套上滑雪衫,帽子戴好,再围上他的围巾,弄得女儿圆滚滚的,像一只小熊。他把女儿抱到后座,骑上车,马路空空荡荡,老坦克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不一会,感觉女儿像睡着了,身子歪向一边,他赶紧伸出一只手扶住。得赶紧到家,他想,让女儿好好睡一会。可道路如此漫长。他更用力地蹬起了车。
八十年代中后期,“走穴”风行。周鸣跟着乐队,往北到过河南、山东,往南走到浙江、福建。歌手、主持人乘大巴、坐火车,乐队就跟着搬运道具的卡车走,兼任装卸工。晚上打地铺,直接睡在后台。一场演出下来,到手七八十块,一顿老酒就没有了,图个好玩新鲜。
演出大多安排在县城电影院或剧场,连演两三天,再换一个地方。开场灯光全灭,舞台两侧放烟雾,鼓声暴起,《万里长城永不倒》。一曲终了,音乐转为舒缓,在萨克斯《蓝色的爱》旋律声中,主持人款款上台,插科打诨,讲黄段子,介绍演出人员。随后的节目,有魔术、霹雳舞、健美操,最常见的还是唱歌。从《黄土高坡》、《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到《故乡的云》、《恰似你的温柔》,什么流行唱什么。
在安阳剧院,他们谢了六七次幕,多唱了八九首歌,依然抵挡不住观众的热情。也有意外,比如唱西北风,观众比较激动,纷纷跳到台上伴舞,场面就比较尴尬。有的歌手来自专业团体,习惯了美声或民族唱法,底下的观众不满意了,直接喊“下去”,要么点名要求唱《大篷车》,印度电影插曲,一边唱一边跳,露肚脐眼的那种。有的女歌手被嘘得狠了,含着眼泪把歌唱完。不能赌气下台,不然拿不到报酬。演出结束,早有歌迷买了香烟、白酒、烧烤,送到后台,或者直接请吃夜宵。又是一轮觥筹交错,大呼小叫,搞七捻三,宾主尽欢。
跌跌撞撞走在县城深夜的街头,路灯昏黄,照不清前路。他问自己,如此过这一生,愿意吗?想来想去,大概不会后悔。他告诉自己,要记住此刻。此刻正如潮水般退去。那是他的流金岁月。
到后来,走穴的队伍越来越多,大量草台班子充斥市场。“时装表演”盛行,一路走一路脱,最后脱剩比基尼,这个最受欢迎。尤其是来自前苏联国家的女模特,前凸后翘,一匹匹白色高头大马。越是穷乡僻壤,越是一票难求。进入九十年代,电视普及,录像厅、游戏房成为年轻人更时髦的选择。红极一时的走穴潮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一个时代落幕。
大家都在说,舞厅越来越不好做了。城市飞速发展,到处在拆迁、盖新楼,不少舞厅被直接推平。剩下的,房租飞涨,勉强维持一段时间,关门了事。富人们有了更多的去处,下午场里,老板少了,下岗工人多了。一到时间,马路边停了一长排自行车。跳好舞出来,正好接小囡放学,回家汰菜烧夜饭。有的舞厅还增设早早场,七点开门,目标客户是买菜回来的阿姨爷叔们,票价一块五、两块。
变化同样体现在脚下。从前来跳舞的男士,考究一点的,喜欢穿南京路博步皮鞋店的头层牛皮小方,八几年的辰光,大概是四十一块一双;中档的穿烧卖头船鞋;再差一点,大不了“765”,猪皮面、轮胎底做的缚带皮鞋,七块六角五分一双,不管怎样,也是皮鞋。后来不对了,穿旅游鞋的、热天穿洞洞鞋的,也敢进舞厅了。上海人总归是讲究的,周鸣叹息,不讲究就不是上海人了。
那几年,周鸣和太太先后下岗,加上演出机会锐减,家里开始捉襟见肘。女儿读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他没怎么为钱操过心,现在有些理解,姆妈当初没给自己买乒乓拍,姆妈自己也是难过的吧。
朋友在西宝兴路殡仪馆管事,想请周鸣去演奏,讲了很多次。他思来想去,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活不难,常规曲目是哀乐,外加葬礼进行曲。有时应对方要求,加奏《真的好想你》、《好人一生平安》、《友谊地久天长》。难的是过自己这一关。一开始心理比较抗拒,觉得自己怎么沦落至此。最怕碰到熟人,人家来打招呼,哦呦周老板,长远不见。恨不得一头撞死。时间长了,心态也就放平了。外面马路上,到处是四五十岁没了工厂的男人,当保安,开出租车,卖保险,做黄牛,跑单帮,开馄饨摊,菜场刮鱼鳞,偷渡打黑工……怎么活不是活呢。
一位父亲找到周鸣,能否为早逝的女儿演奏一首《风之谷》,那是女儿生前最喜爱的曲子。周鸣答应了。他没看过宫崎骏,回家找来曲谱,又把电影细细看了一遍。葬礼结束,那位父亲拉着周鸣的手,久久泣不成声。那一刻,周鸣感受到了重量。他头一次觉得,这份工作是有意义的,光荣的。思念化作音符,抚慰亲人挚友,还有比这更好的送别吗?
女儿长大了,考大学,毕业上班,结婚生子。不知不觉间,自己也老了。如今周鸣六十有四,在一家燃气安全方面的单位发挥余热。这座城市的舞厅几番洗牌,所剩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新一代的酒吧、夜店、Live House。当年一起走南闯北的弟兄,也一个个到了退休的年纪。他还是喜欢萨克斯,空了便拿起来吹一段。旋律穿越漫长的岁月,吹曲子的人已是满鬓霜雪。
他想起来,有过一阵子,市面上最流行的歌是这样的:
阿里,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哦哦哦哦……
那时的阿里巴巴,是一个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他年轻、踌躇满志,站在未来的山洞前,等待芝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