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之外
01
“生长于乡村,对生长于斯的故土,总有挥之不去的情愫。”这话似曾相识——在潜意识里,在词穷语尽的境地,在抓耳挠腮的时候,脑海中总会奔跃其影,抽丝剥茧的煎熬下,我终于倒在这片土地。我笑了吗?好像有;他们笑了吗?也似笑了;可双方的笑意有些邪魅,是不怀好意的狡黠。
我以偷窥者的身份轻瞄天的隐私,紧贴地面的后背盖住了大地的欲望。在这个村庄,人群是否懂得天地的秘密,还是逆来顺受地习惯了世代延续的生活方式,在仰望、守望的低姿态下,以被驯服者的角色与世隔绝。我试图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族群与土地、相处与分离的关系,显然,我失算了。在求索无果的情况下,光冲破云翳,天透彻的肌肤一览无余,我了无兴致地闭眼沉思,那颇具神秘的“天人合一”思想变得索然无味。大地微颤,我的腹部愈发凹陷,无数火急火燎的脚步将它踩踏得面目全非。奇怪,我的头颅毫发无损,应该说,我的精神更加抖擞,思想变得坚定。我的下半身慢慢融入大地,深掩褐黑相杂的土中。头渐渐上抬,像玩跷跷板,腹部被固定成了支点,却无半点痛意。有悖常理的是,人群从南向北,我应忽起忽落,而非朝天平一端径直倾斜,无休止。
他们无意瞥我,或本未见我。所有的场景与故事皆是我一厢情愿的编织与想象。此刻,我终于明白在这个村庄是个隐形人。想想似又不对。隐形人——那岂非抱啸于山林似睡非睡的死人。他们活在梦里,活在深夜,活在热烈而空旷、寂静而萧索的美景里。显然,我曾存在于村庄,当下仍活着,他们知道我名字,也见过真人。那索性叫局外人,又觉不妥。局外人——果真将我从村庄历史中抹去,从族谱除名,祠堂的存在与我无关。我的灵魂时而搂着赶集人从村庄经过,或附身村中大柳树上长吟的蝉,陪那群老太诉光阴流年,看看人来人往,听听是是非非,有时,成一缕风、一泓水,在春夏秋冬。思虑许久,顿感边缘人恰如其分——我们之间有交集,亲疏有别,在村庄过着琐碎而多彩的生活,日子就那么过着,有时帮帮忙,无事又陌生得可以不打招呼。熬死了一批人,长大了一辈人,复在大柳树下谈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传奇故事,于一阵爽朗笑语中忽而戛然而止,追寻似熟未熟的故人。
以前的我,熟悉村庄,身影无处不在。而今如一部手机久处待机模式,被点开屏幕,世界乍现,却始终习惯以隐秘的角度观察。我不断走向边缘化,四下里,所构建的文字逃脱不了村庄,我的阿谀奉承大抵滥觞于此。
祖辈以地为神,耕耘一生。在奉行经验至上,藏着狭隘的思维方式与太多居高临下的特定环境下,在“不是照样把你养大了”“我们一辈子都这样过来的,也没见落下什么病”的淳朴逻辑里育儿成人。我身上残存着乡土气,散发的泥土味终身难褪,这是确认的。
我无非歌颂村庄的恬静、疼惜邑人的苦辛,大肆抒怀,在阳春白雪的描述中夹杂混沌芜杂的乡土气和捉襟见肘的生存线。我举着相机,深入田野,充满理想主义的捕捉一帧帧田野颂歌与倦怠面孔。粗犷的嗓音回荡原野,黝黑的皮肤无惧烈阳,这一群群疲于奔命的强者无不敬畏脚下的土地。大概,村庄的真实面貌便是如此吧。貌似尚缺什么。
在村里走一遭。狗少了些,鸡鸭声也渺不可闻。偶遇几只胆怯的丧家之犬,无狰狞面目,都不正眼瞧我。我希望它们能朝我狂吠几声,顺便对着路旁一簇草丛或一电线杆抬腿撒尿,宣示主权,而后收起架势,干脆利落地转身。无声的漠视,堪比难防的暗箭。村里是有几头金毛犬、萨摩耶,那些家伙挑剔得很,狗粮、火腿肠无一不缺,也就这爱好,不指望它们看家护院。我挺同情那些土狗,吠声狂飙惹众怒,声微遭主人嫌弃,左右为难的它饱一顿饥一顿,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若即若离的关系恰似我的处境。
有人与我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他们一日三餐都在谈论着庄稼枯荣、农事进展、施肥技巧、收成情况。我大概仅听懂一二。
我每天面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以对村中一切很熟稔,但村头有几亩地,那柳树轮廓、纹理如何,则无从谈起……我时常站在阳台,像鸡一般耸立在高处木栏上俯视村庄。密集的房屋遮盖了极不平整的村道,唯见远山与天空,田野鲜见,农民在与我无关的世界躬耕。辽远的天空中一群鸽子正从我头顶飞过,鸽哨声嘹亮了天际。一阵沉闷的拖拉机轰鸣声令我战栗,他们即将归来。
清醒过后,我又走向另一种极端,无比崇拜农民,尽管很多来自经验积累。谁说农民目光短浅、愚昧无知?农民这般聪明,凭借前人经验,又因地制宜,以及坚韧与踌躇满志的生命力(凭己似不值钱的身躯)。设若满口理论的学者说得头头是道,怕也缺了农人那股气力。一日,我与母亲入田浇肥。硼肥一勺、氮钾肥一瓢,该兑多少水等等,有理有据,是我无法辨读的一组组神秘代码。我自学业结束,亦几年未涉足田野,很多仅来自表面见闻与浅薄感叹,再一次身体力行,尤感力不从心与孤陋寡闻。那一刻,不过是在田间茫然的徘徊。
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依赖与束缚、是四季的角逐与敦睦。显然,是“天人合一”思想难以穷尽,盖棺定论的。我更倾向于刘禹锡在《天论》中提出的“天人交胜”观点,即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各有自身规律与作用。一言以蔽之:天与人各有所长,不能相互取代,譬如人不能改变四季,天不能制定礼义;自然界要有人来治理,人又根据万物的自然本性来治理万物。
我在思考之际,书桌上出现一堆颗粒物,像灰一样,五彩缤纷的,碎碎的,用手指轻捻,泛出一抹大地的味道——长得像那众多的肥料。不知觉间,它穿过了窗户,涌向村后田野,然后一碧万顷。方才还白茫茫一片,风雪飞旋着哩!
村庄的一年又过去了。
02
因政府新建高速公路,一截规划路段恰经村庄的某些家族墓地,迁墓势在必行。
“噼噼啪啪”,村南四里外的山腰间依稀响起鞭炮声,不过在空旷环境中声儿很弱。红褐色的土壤裸露地表,像苍劲大树被人剥去一段树皮,向两边延伸,在苍翠的深山格外显眼。其中,几十座新墓整齐地挤挨在平坦的空地。一片片坟地成了村庄的另一种延续。人们磕头跪拜,成群结队回了村。
村庄施姓子孙同根同源,历来一家,称“大施氏”。经历史发展,又划分出无数家族,即“小施氏”。尽管同处一片墓地,却只是游离的外缀。有时因墓地归属问题而发生冲突,家族本位观念一次次冲击着村庄的文化认同感。可一旦外人颐指气使,他们又同仇敌忾,共同维护村庄的尊严。
村中大柳树的石凳上坐着一群老太,属其领地,在村中已成共识,无人声明罢了。对面是个小卖铺,铺前有一废弃的电线杆充当座椅,这儿多为老头。有趣的是,即使是多年夫妻也心照不宣地遵守这一无形的“村理”。生活上的相濡以沫,回归现实,就变得光怪陆离,二者之间的排水孔仿佛是一条大江,他们隔江相望。当然,双方还是同情“跋山涉水”的艰辛,默许偶尔至对岸小憩。她们品着从斜挎式小音响飘出的白族调;他们抽着旱烟,一口口吐向天空,缥缈虚幻的青烟宛若曼妙舞姿。然后含含糊糊地起了困意。
我见过各种行政区划地图,唯独未见行政村及以下等级。于是,依据记忆,我尝试在纸上大致绘出村庄的轮廓。总体而言,村为南北走向,不足百户,南北约五百米,西东不及三百米。以村中广场为际,划分出南、中、北三部。四通八达的村路在中部汇集,信息传播快;南部少户,稀疏分布,邻里交集时密时稀;北部,我不常去,再北便是原野纵横。村户大多集中北地,鸡犬相闻,各种“派别”、流言盛行。想不到,小小村庄民风三殊。绝多时候,村人们长住属地,若有事,才往返南北,偶有一两户乔迁新居,去往他部。
太阳每行一步,便掉下一块鳞片,等掉完,天也就黑了,我入睡前,将鳞片收进屋,室内比外头暖了些。早晨醒来时,它已走,旭日初升。冬天,或许天冷,它起得也晚,黎明有些来迟。我经历过二十多年的日出日落,期间,村里的电视经历了有线、数字、无线的跨越。尽管节目愈多,选择更广,可县电视台依旧被飞速发展的网络无情阉割,仅活跃在部分数字电视。世界上的新闻每天层出不穷,真正令人在意的寥寥无几。在小地方,新闻的流动性、更新度、发掘度更少得可怜。理论上,我的村庄若上新闻堪比登天(非蓄意制造事件)。我在迷茫中隐约看到一种契机。
我收集着村里的每日消息,为确保事件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每回与当事人确认。当然,播报与否全由亲历者决定。自此,村中广场一隅专门搭建了一座播报台,似凉亭,六平方左右,顶安喇叭,内置书桌。我学着电视台的播音员正襟危坐,开启村庄的每日新闻,这是开创性的时刻。依据村况,播出时间被定在晚间八点,时长因事而异。刚从田间归来的村人扛着锄头远远便听到新闻铺天盖地,至广场前小溪,一边弯腰涮洗沾满湿泥的雨靴,一边以一种观世态的心境品头论足一番,再若无其事地回家。我的播报尽量保持不修边幅的村貌,不加评论,是再现,而非表现。
这个“工作”纯属自愿,非功利性。初衷是树立一种带有地方特色的价值观,避免因边缘化而生貌合神离的虚伪关系,建立全村参与、互动、融洽的相处方式。如我所料,村庄恢复了几十年前你来我往的热闹。
我笑得忘乎所以,浮现的立体影像快要达到饱和状态。我倚靠大柳树,被倏忽而起的白族调惊醒,声调颇大,一淹我声,避免了面面相觑的窘境。画面如人般一下子佝偻、跌倒、破碎,喇叭声空旷地在远去……
我自小有一技能,仅凭下半身装束就可辨别某人,几无错漏。实因物质所限,在无数接触中可轻易判断。而今,不禁莞尔,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孰真孰假无从考察。我总有奇思妙想,却搞不清思从何起,几股莫名其妙的想法交织,繁繁密密,将我裹挟。我浑浑噩噩来到镜前,洗了一把脸,仍未清醒。镜子里的男人皮肤干枯如树皮,腮帮不一,左边比右边大,嘴鼻未沿一条中心线,上下错位,正煞有介事地盯着我看。整个人愈看愈丑,缓缓后退,面容变小,五官端正——我看到墙上挂着的另一面镜子里出现了我的脸,亦然。
我仅为村庄的一种声音,无数劈头盖脸的不同声音接踵而至,远看完美无瑕,近看支离破碎。听厌了的嗓音像干燥的报纸,皱皱巴巴。
村庄习惯了坐井观天。
03
夜色灰暗,像潮水般淹没了一切,村庄变得很小很小,被拥挤到路灯下的村中广场。余处的屋瓦一半雪白一半墨黑,给人一种朦胧又遥远的感觉。小径断断续续,如一截截断骨。星星点点的灯光从一扇扇小窗筛洒下来。我住村中,晚间散步常经村南,而村北之行一年之间屈指可数。我披着一身浓黑出了门。在村北,我仍分得清谁是谁家。
翌日白昼,我重走了一趟。房屋为何千篇一律,是特定区域的传统风格,还是共同粉饰某种不可告人的真相?这等默契的确令人起疑,但非无懈可击。表面看这里和睦相处,步调一致,却无一户门对门。《鲁班经》中曾提过:“二家不可面相对,必主一家退;开门不可两相冲,必有一家凶。”抛开风水之说。门对门岂不撕去最后的遮羞布,一齐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一些村户仍觉不安,于是一幢幢愈加密闭的三四层小楼拔地而起。
村里开启了新一轮建设热潮,从此一劳永逸吗?据相关统计,2019年云南平均结婚年龄为26.5岁。依据父辈的经历,上世纪90年代平均婚龄为21岁。二者综合则为23.75岁;在理想情况下,两年后,孩子将出世,即他们25.75岁;近十年村庄大学生愈多,以7岁读一年级为准,19岁恰高中毕业。在农村须大摆酒席,即婚宴、满月酒、升学宴,这意味着村里每户人家将每隔23年(大致估算)办一场喜事(不计丧礼)。换言之,每家须经23年又向全村人展示粉墙黛瓦背后隐秘而独立的新天地,时效性仅一天。当然,它多少有过打扮,身着红装,过后大门紧闭,墙体巍峨,等待下一轮回。
23年的无声无息,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小岛。当某天大门徐徐敞开,外面的人一拥而进,很快塞满了大院。主事一家慌不择路,急冲冲地端茶递水,事必躬亲,一场宴席过后身心俱疲,像是大病初愈。看来,一幕幕预演尤显必要。我与村人一拍即合,费用平摊,花费三个月去每家住上一昼夜。
我尽情领略迥然不同的风采。每家装潢各异,漆色全凭主人喜好,居室大小、数量不同,厨房布局家家有别,太阳能热水器厂家不一。或许因我的存在,他们说话小心翼翼,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目光坦诚而闪躲。是啊,茶余饭后若不说长道短,也觉日子乏味。除客厅、厨房、大院的谈笑风生外,热热闹闹的家庭也有冷清时候。一家人从某个中心点扬长而去,窜回各自的房间,一堵堵墙壁将他们隔绝,出口成缝。这是一种滑稽的感觉,夜也哑口无言。
设若我的想法能够实现,也算逸事一桩。虽同处一村,然村人鲜有互访。有些家,我常去;有些偶尔去一回;有些则几年、十几年未涉足了,料必村人如我有所感吧。
村庄活得像个聋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