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
麻钱的眼睛还在老人的脸上,他说,这是旧河道风蚀洼地,夹在冲积平原和狼山高地之间。过去黄河走北线,这一段是北线的中间地带。黄河改道南线后,这里因地势低洼,加上雨涝狼山泄洪,弃耕多年后变成了盐碱地和沼泽湿地——
老人的手放在麻钱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上马,回老柜。
麻钱说,回老柜是顺风了,您上马,我跟着跑,我有的是力气。
老人说,你现在需要动的是脑袋了,腿跑得差不多了。上马!
王柜是一座四合头套院,前后院落有近百间房子。朱红的油漆大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团丁,脸色麻灰。麻钱随下人在厢房里换了衣服走进柜房,突然嗖的一声,一支飞镖擦着麻钱的耳朵钉在对面的一堵墙上。麻钱回过头来,听得一个女人嘹亮的笑声锣声一般响起。这个女人身材高大,气势如虹,她一双大脚板分成八字站在地上,双手叉腰说,哪里来的一头野骡子。这就是王义和的独生女王也玉,是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老闺女。
这个柜房有点特别,除了家具摆设外,东墙上还密密麻麻地画着好几幅地图。王义和歪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喷嚏,之后他万分沮丧地说,老了,没用了,我年轻的时候打一个喷嚏,房梁上的老鼠都会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放一个屁,土炕上的灰尘都能扇起二尺高。我一铁锹下去,能铲起一百多斤的土方,从早干到晚回来一口气十五个馍,吃得那个香呀。
说完那些话他闭上了那只亮晶晶的眼睛,仿佛陷入了幸福的回忆里。一袋烟的工夫他站起来,拄着一支拐杖眯缝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说,我的浑身的力气哪儿去了,我满头的黑发哪儿去了,都到这里去了。他用拐杖点得土墙咚咚地响。
老人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麻钱说,后生,过来,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
老人指着地图说,这是黄河,拐到我们这里像个大牛轭,围成一个套子,过去黄河主流走北河,南河是支流。道光以后北河逐渐淤断,成了五加河,南河正式成为黄河。从此由黄河与五加河所包围的这块扇形就是我们的大后套。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块好地方啊,一马平川,土能攥出油来,只要有水就长穗子。土地是大后套的身体,黄河就是大后套的血液啊。我和炕沿一般高的时候就思谋着怎么把黄河的水引进套子里来,现在这八大干渠从南向北日夜不停地流淌着,那是我几十年的血汗,我就要被它流干了。可是渠道官办后,水利公社的贪官污吏只顾自己充实腰包,他们只顾用水收水租,不事维修,渠道逐渐淤积了。我着急呀,过去浇灌八百顷的大渠,现在只能浇灌五百顷。晚上睡在枕头上,我听见黄河水白白地从我们身边流走了,进入干渠的水会逐渐形成死水,水活动不起来就像一个血流动不起来的人一样,马上就会腐烂的。结果是土壤质量下降,僵碱地的面积也在扩大。水和地是紧紧相连的啊。我唯一的这只眼睛也要急瞎了。
老人拍着麻钱的肩膀说,你如果是个有心人,我可以把定渠测线的技术教给你,可是后生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世界上没有两条河是相同的。你要把我们后套的地形、地势、渠道、土质熟悉得像自己手心里的纹路一样,要烂熟于心。晚上你迷了路,抓起一把土来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现有的渠道淤塞或泄漏的原因,你才能选准正确的渠路和渠线,你才能事半功倍,你才能百战百胜。
麻钱抱拳作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麻钱我交给您了。
王义和仰天大笑,笑得六十四眼窗户纸嗡嗡作响。
老人说,来,端一箩馍来,让后生吃个饱,今儿一大早我捡到了一个好儿子。哈哈哈。
端馍的不是下人而是独生闺女也玉。她一阵风似的把一箩馍放在麻钱面前乜着眼睛看着他。麻钱局促地说不吃,自己的东家有饭吃。老人问他的东家是哪一家。麻钱说是孟柜红格格家。老人说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定要吃。麻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怪异的女人面前吃下这些馍,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可这个女人翻脸了,她说,咋,我给你端来了你不吃?等着我喂吗?我扔给狗狗都给我面子呢,难道你没长脸面吗?麻钱的脸憋得通红,他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王义和说,也玉你怎么跟客人说话呢?你下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四个汉子,他们的衣服被雨淋透了。老人家说,各牛犋的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个汉子说,运往包头的粮食已安全运到,留用的也基本入仓,一些晚秋作物可能要受损失。老人说,好,你们两个一路,一路到义和渠引水口上通知提前打坝,一路沿五加河到东公旗察看退水渠口,看退水口有没有淤积,有没有围鱼的人扔下的草笆,保证退水渠口畅通无阻。快给马喂一些料,尽早出发。
也玉站出来说,爹,现在义和隆不姓咱王,义和隆有县知事,大水来了,淹了县衙门也淹不了咱老柜,谁不知道咱老柜在义和隆的最高处。
老人家说,短见,义和隆王柜是最高处,可就整个大后套来说,义和隆在低处,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快让伙房的人多蒸一些干粮,用得上的。也玉边往外面走边说,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麻钱意识到了这场雨对大后套的影响,他说,老人家,我能做什么?
老人家说,你可以回去了,晌午要是云彩还不散开,就跟着大家一起走吧。
麻钱看到老人的神色很沉重,就退出了正房。
走到大门口,也玉拦住了他。也玉双手叉着腰说,初次到我王柜的男人,离开时都要跟我过一招,看他以后有没有来我王柜的资格,这是规矩。
麻钱有些恼怒了,他说,我从来不跟女人动手动脚。
也玉朝天大笑着说,女人?听你这口气,好像看不起女人,可是有很多男人未必如女人。说着她就出了手,麻钱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门槛上。麻钱赤红着脸跳了起来给了也玉一个耳光。也玉自认为是江湖中人,她没想到麻钱会给她一个耳光。几个家丁扑向了苗麻钱,可也玉摆摆手说,放开他,还没有蚊子敢在我脸上劈叉,今天我长见识了。你是江湖上的耻辱,请把你这一耳光收回去,抬起手来扇自己一耳光!
麻钱梗着脖子说,有本事你把我的头砍掉,还没有蜢子敢在我的脸上搔痒痒。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柜。
一支飞刀从麻钱头顶上穿过,一股凉风吹乱了一窝浓发。